文学选摘
该文学选摘主要摘录文学中的具体体裁——散文、小说、戏剧、史传、杂文、科普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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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杂文集
杂文是指直接、迅速反映社会事变或动向的文艺性论文,在中国被当作一种独立文体。特点是“杂而有文”,短小、锋利、隽永,富于文艺工作者色彩和诗的语言,具有独特的艺术感染力。在剧烈的社会斗争中,杂文是战斗的利器,比如鲁迅先生的杂文就如同“匕首”“投枪”直刺一切黑暗的心脏;在和平建设年代,它也能起到赞扬真善美,鞭挞假恶丑的针砭时弊的喉舌作用。
鲁迅被誉为“二十世纪东亚文化地图上占最大领土的作家”,对中国乃至东亚思想文化影响极大,是杂文创作之集大成者。
- 穷人的孩子蓬头垢面的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在家里转。转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会上转,同他们的父亲一样,或者还不如。
——《随感录二十五》 - 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责任。虽然“人口众多”这一句话,很可以闭了眼睛自负,然而这许多人口,便只在尘土中辗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
——《随感录二十五》 - 因为我们中国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后是只要“人”之父。
——《随感录二十五》 - 从清朝末年,直到现在,常常听人说“保存国粹”这一句话。
……
倘说:中国的国粹,特别而且好;又何以现在糟到如此情形,新派摇头,旧派也叹气。
倘说:这便是不能保存国粹的缘故,开了海禁的缘故,所以必须保存。但海禁未开以前,全国都是“国粹”,理应好了;何以春秋战国五胡十六国闹个不休,古人也都叹气。
倘说:这是不学成汤文武周公的缘故;何以真正成汤文武周公时代,也先有桀纣暴虐,后有殷顽作乱;后来仍旧弄出春秋战国五胡十六国闹个不休,古人也都叹气。
我有一位朋友说得好:“要我们保存国粹,也须国粹能保存我们。”
保存我们,的确是第一义。只要问他有无保存我们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国粹。
——《随感录三十五》 - 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这便是文化竞争失败之后,不能再见振拔改进的原因。
“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
……
“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是党同伐异,是对少数的天才宣战;——至于对别国文明宣战,却尚在其次。
……
——《随感录三十八》 - 法国G.Le Bon著《民族进化的心理》中,说及此事道(原文已忘,今但举其大意)——“我们一举一动,虽似自主,其实多受死鬼的牵制。将我们一代的人,和先前几百代的鬼比较起来,数目上就万不能敌了。”我们几百代的祖先里面,昏乱的人,定然不少:有讲道学的儒生,也有讲阴阳五行的道士,有静坐炼丹的仙人,也有打脸打把子的戏子。所以我们现在虽想好好做“人”,难保血管里的昏乱分子不来作怪,我们也不由自主,一变而为研究丹田脸谱的人物:这真是大可寒心的事。但我总希望这昏乱思想遗传的祸害,不至于有梅毒那样猛烈,竟至百无一免。即使同梅毒一样,现在发明了六百零六,肉体上的病,既可医治;我希望也有一种七百零七的药,可以医治思想上的病。这药原来也已发明,就是“科学”一味。只希望那班精神上掉了鼻子的朋友,不要又打着“祖传老病”的旗号来反对吃药,中国的昏乱病,便也总有全愈的一天。祖先的势力虽大,但如从现代起,立意改变:扫除了昏乱的心思,和助成昏乱的物事(儒道两派的文书),再用了对症的药,即使不能立刻奏效,也可把那病毒略略羼淡。如此几代之后待我们成了祖先的时候,就可以分得昏乱祖先的若干势力,那时便有转机,Le Bon所说的事,也不足怕了。
——《随感录三十八》 - 所以我时常害怕,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的消失,不但毫无不平,而且还要随喜赞美这炬火或太阳;因为他照了人类,连我都在内。
我又愿中国青年都只是向上走,不必理会这冷笑和暗箭。尼采说:
“真的,人是一个浊流。应该是海了,能容这浊流使他干净。”
——《随感录四十一》 - 新主义宣传者是放火人么,也须别人有精神的燃料,才会着火;是弹琴人么,别人的心上也须有弦索,才会出声;是发声器么,别人也必须是发声器,才会共鸣。中国人都有些不很像,所以不会相干。
——《随感录五十九“圣武”》 - 因此,只须防那“来了”便够了。看看别国,抗拒这“来了”的便是有主义的人民。他们因为所信的主义,牺牲了别的一切,用骨肉碰钝了锋刃,血液浇灭了烟焰。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种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纪的曙光。
曙光在头上,不抬起头,便永远只能看见物质的闪光。
——《随感录五十九“圣武”》 - 想到人类的灭亡是一件大寂寞大悲哀的事;然而若干人们的灭亡,却并非寂寞悲哀的事。
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自然赋予人们的不调和还很多,人们自己萎缩堕落退步的也还很多,然而生命决不因此回头。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的渴仰完全的潜力,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
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
以前早有路了,以后也该永远有路。
人类总不会寂寞,因为生命是进步的,是乐天的。
昨天,我对我的朋友L说,“一个人死了,在死者自身和他的眷属是悲惨的事,但在一村一镇的人看起来不算什么;就是一省一国一种……”
L很不高兴,说,“这是Natur(自然)的话,不是人们的话。你应该小心些。”
我想,他的话也不错。
——《随感录六十六生命的路》 - 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 就实际上说,中国旧理想的家族关系父子关系之类,其实早已崩溃。这也非“于今为烈”,正是“在昔已然”。历来都竭力表彰“五世同堂”,便足见实际上同居的为难;拼命的劝孝,也足见事实上孝子的稀少。而其原因,便全在一意提倡虚伪道德,蔑视了真的人情。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你看,唐朝的诗人李贺,不是困顿了一世的么?而他临死的时候,却对他的母亲说,“阿妈,上帝造成了白玉楼,叫我做文章落成去了。”这岂非明明是一个诳,一个梦?然而一个小的和一个老的,一个死的和一个活的,死的高兴地死去,活的放心地活着。说诳和做梦,在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倒是梦。
——《娜拉走后怎样》 - 但是,万不可做将来的梦。阿尔志跋绥夫曾经借了他所做的小说,质问过梦想将来的黄金世界的理想家,因为要造那世界,先唤起许多人们来受苦。他说,“你们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他们的子孙了,可是有什么给他们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将来的希望。但代价也太大了,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惟有说诳和做梦,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就是梦;但不要将来的梦,只要目前的梦。
——《娜拉走后怎样》 - 但第一需要记性。记性不佳,是有益于己而有害于子孙的。人们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离了受过的苦痛,也因为能忘却,所以往往照样地再犯前人的错误。被虐待的儿媳做了婆婆,仍然虐待儿媳;嫌恶学生的官吏,每是先前痛骂官吏的学生;现在压迫子女的,有时也就是十年前的家庭革命者。这也许与年龄和地位都有关系罢,但记性不佳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救济法就是各人去买一本note-book来,将自己现在的思想举动都记上,作为将来年龄和地位都改变了之后的参考。假如憎恶孩子要到公园去的时候,取来一翻,看见上面有一条道,“我想到中央公园去”,那就即刻心平气和了。别的事也一样。
——《娜拉走后怎样》 - 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我想这鞭子总要来,好坏是别一问题,然而总要打到的。但是从那里来,怎么地来,我也是不能确切地知道。
——《娜拉走后怎样》 - 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长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长育出来的,所以没有这种民众,就没有天才。有一回拿破仑过Alps山,说,“我比Alps山还高!”这何等英伟,然而不要忘记他后面跟着许多兵;倘没有兵,那只有被山那面的敌人捉住或者赶回,他的举动,言语都离了英雄的界线,要归入疯子一类了。所以我想,在要求天才的产生之前,应该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譬如想有乔木,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没有土,便没有花木了;所以土实在较花木还重要。花木非有土不可,正同拿破仑非有好兵不可一样。
——《未有天才之前》 - 就是在座的诸君,料来也十之九愿有天才的产生罢,然而情形是这样,不但产生天才难,单是有培养天才的泥土也难。我想,天才大半是天赋的;独有这培养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还切近;否则,纵有成千成百的天才,也因为没有泥土,不能发达,要像一碟子绿豆芽。
做土要扩大了精神,就是收纳新潮,脱离旧套,能够容纳,了解那将来产生的天才;又要不怕坐小事业,就是能创作的自然是创作,否则翻译,介绍,欣赏,读,看,消闲都可以。以文艺来消闲,说来似乎有些可笑,但究竟较胜于戕贼他。
泥土和天才比,当然是不足齿数的,然而不是坚苦卓绝者,也怕不容易做;不过事在人为,比空等天赋的天才有把握。这一点,是泥土的伟大的地方,也是反有大希望的地方。而且也有报酬,譬如好花从泥土里出来,看的人固然欣然的赏鉴,泥土也可以欣然的赏鉴,正不必花卉自身,这才心旷神怡的——假如当作泥土也有灵魂的说。
——《未有天才之前》 - 无破坏即无新建设,大致是的;但有破坏却未必即有新建设。卢梭,斯谛纳尔,尼采,托尔斯泰,伊孛生等辈,若用勃兰兑斯的话来说,乃是“轨道破坏者”。其实他们不单是破坏,而且是扫除,是大呼猛进,将碍脚的旧轨道不论整条或碎片,一扫而空,并非想挖一块废铁古砖挟回家去,预备卖给旧货店。中国很少这一类人,即使有之,也会被大众的唾沫淹死。孔丘先生确是伟大,生在巫鬼势力如此旺盛的时代,偏不肯随俗谈鬼神;但可惜太聪明了,“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只用他修《春秋》的照例手段以两个“如”字略寓“俏皮刻薄”之意,使人一时莫名其妙,看不出他肚皮里的反对来。他肯对子路赌咒,却不肯对鬼神宣战,因为一宣战就不和平,易犯骂人——虽然不过骂鬼——之罪,即不免有《衡论》(见一月份《晨报副镌》)作家TY先生似的好人,会替鬼神来奚落他道:为名乎?骂人不能得名。为利乎?骂人不能得利。想引诱女人乎?又不能将蚩尤的脸子印在文章上。何乐而为之业欤?
——《再论雷峰塔的倒掉》 - 不过在戏台上罢了,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悲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讥讽又不过是喜剧的变简的一支流。但悲壮滑稽,却都是十景病的仇敌,因为都有破坏性,虽然所破坏的方面各不同。中国如十景病尚存,则不但卢梭他们似的疯子决不产生,并且也决不产生一个悲剧作家或喜剧作家或讽刺诗人。所有的,只是喜剧底人物或非喜剧非悲剧底人物,在互相模造的十景中生存,一面各各带了十景病。
——《再论雷峰塔的倒掉》 - “你就去罢!好,就去!本来我也可以叫一辆人力车送你去,但我知道用人代牛马来拉人,你一定不赞成的,这事多么不人道!我去了。你就动身罢。你不要这么萎靡不振,爬呀!朋友!我的同志,你快爬呀,向东呀!……”
——《牺牲谟》 - 叔本华说过这样的话:要估定人的伟大,则精神上的大和体格上的大,那法则完全相反。后者距离愈远即愈小,前者却见得愈大。
正因为近则愈小,而且愈看见缺点和创伤,所以他就和我们一样,不是神道,不是妖怪,不是异兽。他仍然是人,不过如此。但也惟其如此,所以他是伟大的人。
战士站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现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着,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但是战士已经战死了,不再来挥去他们。于是乎苍蝇们即更其营营地叫,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因为它们的完全,远在战士之上。
的确的,谁也没有发现过苍蝇们的缺点和创伤。
然而,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
去罢,苍蝇们!虽然生着翅子,还能营营,总不会超过战士的。你们这些虫豸们!
——《战士和苍蝇》 - 古今君子,每以禽兽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虫,值得师法的地方也多着哪。
——《夏三虫》 - 约翰·穆勒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我们却天下太平,连冷嘲也没有。我想:暴君的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愚民的专制使人们变成死相。大家渐渐死下去,而自己反以为卫道有效,这才渐近于正经的活人。
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忽然想到》 - 现在,外国的考古学者们便联翩而至了。
他们活有余力,则以考古,但考古尚可,帮同保古就更可怕了。有些外人,很希望中国永是一个大古董以供他们的赏鉴,这虽然可恶,却还不奇,因为他们究竟是外人。而中国竟也有自己还不够,并且要率领了少年,赤子,共成一个大古董以供他们的赏鉴者,则真不知是生着怎样的心肝。
——《忽然想到》 - 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
保古家大概总读过古书,“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该不能说是禽兽行为罢。那么,弃赤子而抱千金之璧的是什么?
——《忽然想到》 - 假如有一种暴力,“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与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算人,究竟已等于牛马了。
我们不必恭读《钦定二十四史》,或者入研究室,审查精神文明的高超。只要一翻孩子所读的《鉴略》,——还嫌烦重,则看《历代纪元编》,就知道“三千余年古国古”的中华,历来所闹的就不过是这一个小玩艺。但在新近编纂的所谓“历史教科书”一流东西里,却不大看得明白了,只仿佛说:咱们向来就很好的。
——《灯下漫笔》 - 因此我们在目前,还可以亲见各式各样的筵席,有烧烤,有翅席,有便饭,有西餐。但茅檐下也有淡饭,路傍也有残羹,野上也有饿莩;有吃烧烤的身价不资的阔人,也有饿得垂死的每斤八文的孩子。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否则,此辈当得永远的诅咒!
…
这文明,不但使外国人陶醉,也早使中国一切人们无不陶醉而且至于含笑。因为古代传来而至今还在的许多差别,使人们各各分离,遂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因为自己各有奴使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于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
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灯下漫笔》 - 死于敌手的锋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来的暗器,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病菌的并无恶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
——《杂感》 - 但厌恶现世的人们还住着。这都是现世的仇仇,他们一日存在,现世即一日不能得救。
——《杂感》 - 先前,也曾有些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的人们,沉默过了,呻吟过了,叹息过了,哭泣过了,哀求过了,但仍然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因为他们忘却了愤怒。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药的民族中,一定有许多英雄,专向孩子们瞪眼。这些孱头们!
孩子们在瞪眼中长大了,又向别的孩子们瞪眼,并且想:他们一生都过在愤怒中。因为愤怒只是如此,所以他们要愤怒一生,——而且还要愤怒二世,三世,四世,以至末世。
——《杂感》 - …假如真识路,自己就早进向他的目标,何至于还在做导师。说佛法的和尚,卖仙药的道士,将来都与白骨是“一丘之貉”,人们现在却向他听生西的大法,求上升的真传,岂不可笑!
——《导师》 - 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
——《导师》 - 唐以后,自夸族望的风气渐渐消除;到了金元,已奉夷狄为帝王,自不妨拜屠沽作卿士,“等”的上下本该从此有些难定了,但偏还有人想辛辛苦苦地爬进“上等”去。刘时中的曲子里说:“堪笑这没见识街市匹夫,好打那好顽劣江湖伴侣,旋将表德官名相体呼。声音多厮称,字样不寻俗,听我一个个细数:粜米的唤子良,卖肉的呼仲甫……开张卖饭的呼君宝,磨面登罗底叫德夫,何足云乎?!”这就是那时的暴发户的丑态。
——《论“他妈的!”》 - 中国人至今还有无数“等”,还是依赖门第,还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远有无声的或有声的“国骂”。就是“他妈的”,围绕在上下和四旁,而且这还须在太平的时候。
——《论“他妈的!”》 - 史书本来是过去的陈账簿,和急进的猛士不相干。但先前说过,倘若还不能忘情于咿唔(指读经),倒也可以翻翻,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形,和那时的何其神似,而现在的昏妄举动,糊涂思想,那时也早已有过,并且都闹糟了。
试到中央公园去,大概总可以遇见祖母带着她孙女儿在玩的。这位祖母的模样,就预示着那娃儿的将来。所以倘有谁要预知令夫人后日的丰姿,也只要看丈母。不同是当然要有些不同的,但总归相去不远。我们查账的用处就在此。
但我并不说古来如此,现在遂无可为,劝人们对于“过去”生敬畏心,以为它已经铸定了我们的运命。Le Bon先生说,死人之力比生人大,诚然也有一理的。然而人类究竟进化着。又据章士钊总长说,则美国的什么地方已在禁讲进化论了,这实在是吓死我也,然而禁只管禁,进却总要进的。
——《这个与那个》 - 《韩非子》说赛马的妙法,在于“不为最先,不耻最后”。这虽是从我们这样外行的人看起来,也觉得很有理。因为假若一开首便拼命奔驰,则马力易竭。但那第一句是只适用于赛马的,不幸中国人却奉为人的处世金鍼了。
——《这个与那个》 - ……
人们也就日见其卑怯了,既是“不为最先”,自然也不敢“不耻最后”
……
所以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战具比我们精利的欧美人,战具未必比我们精利的匈奴蒙古满洲人,都如入无人之境。“土崩瓦解”这四个字,真是形容得有自知之明。
多有“不耻最后”的人的民族,无论什么事,怕总不会一下子就“土崩瓦解”的,我每看运动会时,常常这样想: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和见了这样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国将来的脊梁。
——《这个与那个》 - 我独不解中国人何以于旧状况那么心平气和,于较新的机运就这么疾首蹙额;于已成之局那么委曲求全,于初兴之事就这么求全责备?
……
坐着而等待平安,等待前进,倘能,那自然是很好的,但可虑的是老死而所等待的却终于不至;不生育,不流产而等待一个英伟的宁馨儿,那自然也很可喜的,但可虑的是终于什么也没有。
——《这个与那个》 - 孩子初学步的第一步,在成人看来,的确是幼稚,危险,不成样子,或者简直是可笑的。但无论怎样的愚妇人,却总以恳切的希望的心,看他跨出这第一步去,决不会因为他的走法幼稚,怕要阻碍阔人的路线而“逼死”他;也决不至于将他禁在床上,使他躺着研究到能够飞跑时再下地。因为她知道:假如这么办,即使长到一百岁也还是不会走路的。
——《这个与那个》
伊豆的舞女
《伊豆的舞女》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创作的中篇小说,是其早期的代表作和成名作。小说以作者的亲身经历为素材,讲述了一名高二学生到伊豆旅行时与一群艺人不期而遇、并与其中的舞女薰子互生情愫的凄美故事。其具有明显的自传色彩。整部作品表达出在忧郁背景下对温馨与浪漫的追求。
道路变得曲曲折折的,眼看着就要到天城山的山顶了,正在这么想的时候,阵雨已经把丛密的杉树林笼罩成白花花的一片,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下向我追来。
一路上我虽然出神地眺望着重叠群山,原始森林和深邃幽谷的秋色,胸中却紧张地悸动着,有一个期望催我匆忙赶路。这时候,豆大的雨点开始打在我的身上。我沿着弯曲陡峭的坡道向上奔行。好不容易才来到山顶上北路口的茶馆,我呼了一口气,同时站在茶馆门口呆住了。因为我的心愿已经圆满地达到,那伙巡回艺人正在那里休息。
将近一小时之后,我听到了巡回艺人准备出发的声音。我当然很不平静,可只是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有站起身来的勇气。我想,尽管她们已经走惯了路,而毕竟是女人的脚步,即使走出了一两公里之后,我跑一段路也追得上她们,可是坐在火炉旁仍然不安神。不过舞女们一离开,我的空想却像得到解放似的,又开始活跃起来。
走进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纷纷地落下来。前面,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
出了隧道口子,山道沿着傍崖边树立的刷白的栅栏,像闪电似的蜿蜒而下。从这里望下去,山下景物像是一副模型,下面可以望见艺人们的身影。她坐在我面前,满脸通红,手在颤抖,茶碗正在从茶托上歪下来,她怕倒了茶碗,乘势摆在铺席上,茶已经撒出来。看她那羞愧难当的样儿,我愣住了。
“唉呀,真讨厌!这孩子情窦开啦。这这……”四十岁的女人说着,象是惊呆了似地蹙起眉头,把抹布甩过来。舞女拾起抹布,很呆板地擦着席子。从傍晚起下了一场大雨。群山的形象分不出远近,都染成一片白,前面的小河眼见得混浊了, 变成黄色,发出很响的声音。我想,雨这么大,舞女们不会串街卖艺了,可是我坐不住,又进了浴室两三次。住屋微暗不明,和邻室隔的纸扇开了个四方形的口子,上梁吊着电灯,一盏灯供两个房间用。
在猛烈雨声中,远方微微传来了咚咚的鼓声。 我象要抓破木板套似的把它拉开了,探出身子去。鼓声仿佛离得近了些,风雨打着我的头。我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寻思鼓声通过哪里到这儿来。 不久,我听见了三弦的声音;听见了女人长长的呼声;听见了热闹的欢笑声。随后我了解到艺人们被叫到小旅店对面饭馆的大厅去了, 可以辨别出两三个女人和三四个男人的声音。我等待着,想那里一演完,就要转到这里来吧。可是那场酒宴热闹异常,象是要一直闹下去。 女人的尖嗓门时时象闪电一般锐利地穿透暗夜。我有些神经过敏,一直敞开着窗子,痴呆地坐在那里。每一听见鼓声,心里就亮堂了。
“啊 ,那舞女正在宴席上啊。她坐着在敲鼓呢。”
鼓声一停就使人不耐烦。我沉浸到雨声里去了。
不久,也不知道是大家在互相追逐呢还是在兜圈子舞蹈, 纷乱的脚步声持续了好一会,然后又突然静下来。我睁大了眼睛,象要透过黑暗看出这片寂静是怎么回事。我心中烦恼,那舞女今天夜里不会被糟蹋吗?
我关上木板套窗上了床,内心里还是很痛苦。又去洗澡, 胡乱地洗了一阵。雨停了,月亮现出来。被雨水冲洗过的秋夜,爽朗而明亮。我想, 即使光着脚走出浴室,也还是无事可做。这样度过了两小时。二楼的纸隔扇整个地打开着, 我毫不在意地走上去,可是艺人们都还睡在铺垫上。我有些慌张,站在走廊里愣住了。
在我脚跟前那张铺垫上,那舞女满面通红,猛然用两只手掌捂住了脸。 她和那个较大的姑娘睡在一张铺上,脸上还残留着昨晚的浓汝,嘴唇和眼角渗着红色。 这颇有风趣的睡姿沁入我的心胸。她眨了眨眼侧转身去,用手掌遮着脸,从被窝里滑出来,坐到走廊上。
“昨晚谢谢您!”她说着,漂亮地行了礼,弄得我站在那儿不知怎么是好。我抱着一种期望,拿起了通俗故事本。舞女果然赶忙靠到我身边。我一开口读,她就凑过脸来,几乎碰到我的肩头,表情一本正经,眼睛闪闪发光,不眨眼地一心盯住我的前额。这似乎是她听人家读书的习气,刚才她和鸟商人也几乎把脸碰在一起。这个我已经见过了。这双黑眼珠的大眼睛闪着美丽的光辉,是舞女身上最美的地方。双眼皮的线条有说不出来的漂亮。其次,她笑得像花一样,笑得像花一样这句话用来形容她是逼真的。
她们还在悄悄地继续谈,我听见舞女说:
“那是个好人呢。”
“是啊,人倒是很好。”
“真正是个好人。为人真好。”
这句话听来单纯而又爽快,是幼稚地顺口流露出感情的声音。我自己也能天真地感到我是一个好人了。我心情愉快地抬起眼来眺望着爽朗的群山。眼睑里微微觉得痛。我这个二十岁的人,一再严肃地反省到自己由于孤儿根性养成的怪脾气,我正因为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感,这才走上到伊豆的旅程。 因此,听见有人从社会的一般意义说我是个好人,真是说不出地感谢。快到下田海边,群山明亮起来,我挥舞着刚才拿到的那根竹子,削掉秋草的尖子。屋里只剩下千代和百合子的时候,我请她们去看电影, 千代子用手按着肚子说:“身子不好过,走了那么多的路,吃不消啦。”她脸色苍白,身体像是要瘫下来了。百合子拘谨地低下头去。舞女正在楼下跟着小旅店的孩子们一起玩。 她一看到我,就去央求妈妈让她去看电影,可是接着垂头丧气的,又回到我身边来,给我摆好了木屐。
“怎么样,就叫她一个人陪了去不好吗?”荣吉插嘴说。但是妈妈不应允。 为什么带一个人去不行呢,我实在觉得奇怪。我正要走出大门口的时候, 舞女抚摸着小狗的头。我难以开口,只好做出冷淡的神情。她连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的气力好像都没有了。
我独自去看电影。女讲解员在灯泡下面念着说明书。 我立即走出来回到旅馆去。我胳膊肘拄在窗槛上, 好久好久眺望着这座夜间的城市,城市黑洞洞的。我觉得从远方不断微微地传来了鼓声。眼泪毫无理由地扑簌簌落下来。快到船码头的时候,舞女蹲在海滨的身影扑进我的心头。在我们走近她身边以前,她一直在发愣,沉默地垂着头。她还是昨夜的化妆,愈加动了我的感情,眼角上的胭脂使她那像是生气的脸上显了一股幼稚的严峻神情。
轮船开出下田的海面,伊豆半岛南端渐渐在后方消失,我一直凭倚着栏杆, 一心一意地眺望着海面上的大岛。我觉得跟舞女的离别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海上什么时候暗下来我也不知道, 网代和热海的灯光已经亮起来。皮肤感到冷,肚里觉得饿了,那少年给我打开了竹皮包着的菜饭。我好象忘记了这不是自己的东西,拿起紫菜饭卷就吃起来,然后裹着少年的学生斗篷睡下去。我处在一种美好的空虚心境里,不管人家怎样亲切对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着。 我想明天清早带那老婆婆到上野车站给她买票去水户,也是极其应当的。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
船舱的灯光熄灭了。船上载运的生鱼和潮水的气味越来越浓。 在黑暗中,少年的体温暖着我,我听任泪水向下流。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感觉甜蜜的愉快。
雪国
《雪国》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获诺贝尔文学奖中篇小说。主要内容围绕岛村、驹子、叶子虚虚实实的三角关系展开。写法上发展了日本文学传统的朦胧美和季节感,并充分运用“意识流”手法。整部作品贯穿了对人的生命憧憬的主题思想。
已经是三个钟头以前的事了。岛村感到百无聊赖,发呆地凝望着不停活动的左手的食指。因为只有这个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会见的那个女人。奇怪的是,越是急于想把她清楚地回忆起来,印象就越模糊。在这扑朔迷离的记忆中,也只有这手指所留下的几许感触,把他带到远方的女人身边。他想着想着,不由地把手指送到鼻子边闻了闻。当他无意识地用这个手指在窗玻璃上划道时,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他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大概是他的心飞向了远方的缘故。他定神看时,什么也没有。映在玻璃窗上的,是对座那个女人的形象。外面昏暗下来,车厢里的灯亮了。这样,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镜子。然而,由于放了暖气,玻璃上蒙了一层水蒸气,如果不揩亮玻璃,那就不像面镜子。
镜子上只映出姑娘一只眼睛,她反而显得更加美了。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在遥远的山巅上空,还淡淡地残留着晚霞的余晖。透过车窗玻璃看见的景物轮廓,退到远方,没有消逝,但已经黯然失色了。尽管火车继续往前奔驰,在他看来,山野那平凡的姿态越是显得更加平凡了。由于什么东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内心反而好像隐隐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这自然是由于镜中浮现出姑娘的脸的缘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却在姑娘的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这是一种错觉。因为从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仿佛是从她脸的前面流过。定睛一看,却又扑朔迷离。车厢里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镜子那样清晰了。反光没有了。这使岛村看入了神,他渐渐地忘却了镜子的存在,只觉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这当儿,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镜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未能减弱窗外的灯火。灯火也没有把映像抹去。灯火就这样从她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把她的脸照亮。这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岛村不知怎地,内心深处仿佛感到:凭着指头的感触而记住的女人,与眼睛里灯火闪映的女人,她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大概是还没有从映照暮景的镜中清醒过来的缘故吧。他无端地喃喃自语:那些暮景的消逝,难道就是时光流逝的象征吗?
女子给人的印象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岛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于刚看过初夏群山的缘故。
然而,岛村来到客栈门口,抬眼一望散发出浓烈嫩叶气息的后山,就被吸引住了,随即冒冒失失地只顾自己登山去了。
有什么值得好笑呢?他却独自笑个不停。
这时,他恰巧觉得倦乏,便转身撩起浴衣后襟,一溜烟跑下山去。从他脚下飞起两只黄蝴蝶。
蝶儿翩翩飞舞,一忽儿飞得比县界的山还高,随着黄色渐渐变白,就越飞越远了。
“你怎么啦?”女子站在杉树林阴下,“你笑得真欢呀。”溪中多石,流水的潺潺声,给人以甜美圆润的感觉。从杉树透缝的地方,可以望见对面山上的皱襞已经阴沉下来。
岛村明白,自己从一开头就是想找这个女子,可自己偏偏和平常一样拐弯抹角,不免讨厌起自己来。与此同时,越发觉得这个女子格外的美了。从刚才她站在杉树背后喊他之后,他感到这个女子的倩影是多么婀娜多姿啊。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嫌单薄些,在下方搭配着的小巧的闭上的柔唇却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环节,光滑而伸缩自如,在默默无言的时候也有一种动的感觉。如果嘴唇起了皱纹,或者色泽不好。就会显得不洁净。她的嘴唇却不是这样,而是滋润光泽的。两只眼睛,眼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虽有些逗人发笑,却恰到好处地镶嵌在两道微微下弯的短而密的眉毛下。颧骨稍耸的圆脸像划出一个轮廓,但肤色恰似在白陶瓷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脖颈底下的肌肉尚未丰满。她虽算不上是个美人,但她比谁都要显得洁净。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裂声。没有月亮。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星辰闪闪竞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似的。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了。县界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显得更加黑苍苍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和谐气氛。
女子发现岛村走进,就把胸脯伏在窗栏上。这种姿态,不是怯懦,相反地,在这种夜色映衬下,显得无比坚强。岛村暗自思忖:又来了。
然而,尽管山峦是黑压压的,但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却像茫茫的白色。这样一来,令人感到山峦仿佛是透明而冰凉的。天空和山峦的色调并不协调。岛村朝她望去,突然缩了缩脖子。镜子里白花花闪烁着的原来是雪。在镜中的雪里现出了女子通红的脸颊。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纯洁的美。
也许是旭日东升了,镜中的雪愈发耀眼,活像燃烧的火焰。浮现在雪上的女子的头发,也闪烁着紫色的光,更增添了乌亮的色泽。一走进村里的街道,就听到从屋檐滴落下来的轻轻的滴水声。
檐前的小冰柱闪着可爱的亮光。
一个从浴池回来的女人,仰头望着在屋顶扫雪的汉子说:
“喂,请你顺便扫一扫我们的屋顶好吗?”
女人感到有点晃眼,用湿手巾揩了揩额头。她大概是个女侍,趁着滑雪季节早早赶来的吧。隔壁是一家茶馆,玻璃窗上的彩色画已经陈旧不堪,屋顶也倾斜了。
一般人家的屋顶都葺上细木板,铺上石子。那些圆圆的石子,只有阳光照到的一面,在雪中露出黑糊糊的表层。那不是潮湿的颜色,而是久经风雪剥蚀,像墨一般黑。一排排低矮的房子静静地伏卧在大地上,给人这样的感觉:家家户户好像那些石子一样。真是一派北国的风光。岛村把这间奇特的房子扫视了一圈。只有南面开了一个低矮的窗,但细格的纸门却是新糊的,光线很充足。墙壁也精心地贴上了毛边纸,使人觉得恍如钻进了一个旧纸箱。不过头上的屋顶全露出来,连接着窗子,房子显得很矮,黑压压的,笼罩着一种冷冷清清的气氛。一想起墙壁那边不知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感到这房子仿佛悬在半空中,心里总是不安稳。墙壁和铺席虽旧,却非常干净。
他想:驹子大概也像蚕蛹那样,让透明的身躯栖居在这里吧。岛村走到外面,可是叶子那双眼神依然在他的眼睛里闪耀。宛如远处的灯光,冷凄凄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大概是回忆起了昨晚的印象吧。昨晚岛村望着叶子映在窗玻璃上的脸,山野的灯火在她的脸上闪过,灯火同她的眼睛重叠,微微闪亮,美得无法形容,岛村的心也被牵动了。想起这些,不禁又浮现出驹子映在镜中的在茫茫白雪衬托下的红脸来。
山沟天黑得早,黄昏已经冷瑟瑟地降临了。暮色苍茫,从那还在夕晖晚照下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远方群山那边,悄悄地迅速迫近了。
转眼间,由于各山远近高低不同,加深了山峦皱襞不同层次的影子。只有山巅还残留着淡淡的余晖,在顶峰的积雪上抹上一片霞光。
点缀在村子的河边、滑雪场、神社各处的杉林,黑压压地浮现出来了。
岛村正陷在虚无缥缈之中,驹子走了进来,就像带来了热和光。“这样的日子里连音色都不一样啊!”驹子仰头望了望雪后的晴空,只说了这么一句。的确,那是由于天气不同。要是没有剧场的墙壁,没有听众,也没有都市的尘埃,琴声就会透过冬日澄澈的晨空,畅通无阻地响彻远方积雪的群山。
虽然她自己并不自觉,但她总是以大自然的峡谷作为自己的听众,孤独地练习弹奏。久而久之,她的弹拨自然就有力量。这种孤独驱散了哀愁,蕴含着一种豪放的意志。虽说多少有点基础,但独自依靠谱子来练习复杂的歌曲,甚至离开谱子还能弹拨自如,这无疑需要有坚强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
在岛村看来,驹子这种生活可以说是徒劳无益的,也可以说是对未来憧憬的悲叹。不过这种生活也许对她本身是有价值的,所以她才能弹出铿锵有力的琴声。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显得有点单薄,但双颊绯红,很有朝气,仿佛在窃窃私语:我在这里呢。那两片美丽而又红润的嘴唇微微闭上时,上面好像闪烁着红光,显得格外润泽。那樱桃小口纵然随着歌唱而张大,可是很快又合上,可爱极了,就如同她的身体所具有的魅力一样。在微弯的眉毛下,那双外眼梢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眼睛,如今滴溜溜的,带着几分稚气。她没有施白粉,都市的艺妓生活却给她留下惨白的肤色,而今天又渗入了山野的色彩,娇嫩得好像新剥开的百合花或是洋葱头的球根;连脖颈也微微泛起了淡红,显得格外洁净无瑕。
驹子起身走了以后,岛村坐在她坐过的藤椅上,望着驹子牵着小君的手,从滑雪场尽头的坡道走回去。
云雾缭绕,背阴的山峦和朝阳的山峦重叠在一起,向阳和背阳不断地变换着,现出一派苍凉的景象。过不多久,滑雪场也忽然昏沉下来了。把视线投向窗下,只见枯萎了的菊花篱笆上,挂着冻结了的霜柱。屋顶的融雪,从落水管滴落下来,声音不绝于耳。火车从北面爬上县界的山,穿过长长的隧道,只见冬日下午淡淡的阳光像被地底下的黑暗所吞噬,又像那陈旧的火车把明亮的外壳脱落在隧道里,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之间,向暮色苍茫的峡谷驶去。山的这一侧还没有下雪。
沿着河流行驶不多久,来到了辽阔的原野,山巅好像精工的雕刻,从那里浮现出一道柔和的斜线,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山头上罩满了月色。这是原野尽头唯一的景色。淡淡的晚霞把整个山容映成深宝蓝色,轮廓分明地浮现出来。月色虽已渐渐淡去,但余韵无穷,并不使人产生冬夜寒峭的感觉。天空没有一只飞鸟。山麓的原野,一望无垠,远远地向左右伸展,快到河边的地方,耸立着一座好像是水电站的白色建筑物。那是透过车窗望见的、在一片冬日萧瑟的暮色中仅留下来的景物。
由于放了暖气,车窗开始蒙上一层水蒸气,窗外流动的原野渐渐暗淡下来,在窗玻璃上又半透明地映现出乘客的影像。这就是在夕阳映照的镜面上变幻无穷的景色。旧得褪了色的老式客车,只挂上三四节车厢,好像不是东海道线上,而是别的地方的火车。灯光也很暗淡。
岛村仿佛坐上了某种非现实的东西,失去了时间和距离的概念,陷入了迷离恍惚之中,徒然地让它载着自己的身躯奔驰。单调的车轮声,开始听的时候像是女子的絮絮话语。
这话语断断续续,而且相当简短,但它却是女子竭力争取生存的象征。他听了十分难过,以至难以忘怀。然而,对渐渐远去的岛村来说,它现在已经是徒增几许旅愁的遥远的声音了。窗户依然张挂着夏天防虫的纱窗。还有一只飞蛾,好像贴在纱窗上,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伸出了它那像小羽毛似的黄褐色的触角。但翅膀是透明的淡绿色,有女人的手指一般长。对面县界上连绵的群山,在夕晖晚照下,已经披上了秋色,这一点淡绿反而给人一种死的感觉。只有前后翅膀重叠的部分是深绿色。秋风吹来,它的翅膀就像薄纸一样轻轻地飘动。
飞蛾是不是还活着呢?岛村站起身来,走了过去,隔着纱窗用手指弹了弹。它一动不动。用拳头使劲敲打,它就像一片树叶似的飘然落下,半途又翩翩飞舞起来。岛村出发之前,在车站小卖部里找到了一本新版的这一带的登山指南,把它买了下来,漫不经心地阅读着。上面写道:从这房间远眺县界的群山,其中的一座山顶上有一条穿过美丽池沼的小径。在这附近的沼地上,各种高山植物的花朵在争艳斗丽。若在夏天,红蜻蜓漫天飘舞,有时停落在人们的帽子上、手上,有时甚至停落在眼镜框上,那股自在劲儿同受尽虐待的城市蜻蜓,真有天渊之别。
但是,眼前的一群蜻蜓,像被什么东西追逐着,又像急于抢在夜色降临之前不让杉林的幽黑抹去它的身影。
在夕晖晚照下,这座山清晰地现出了山巅上枫叶争红的景色。
“人嘛,都是脆弱的。据说从高处摔下来,就会粉身碎骨。可是,熊什么的,从更高的岩石山上摔下来,一点也不会受伤。”
岛村想起了今早驹子讲过的这句话。当时她一边指着那边的山,一边说岩石场又有人遇难了。
人如果有一层像熊一样又硬又厚的毛皮,人的官能一定很不一样了。然而,人都是喜欢自己那身娇柔润滑的皮肤。岛村一边沉思,一边眺望着沐浴在夕阳下的山峦,不禁有点感伤,恋慕起人的肌肤来。她身穿元禄袖的华丽夹衣,披着一件黑领睡衣,系上了窄腰带。因此看不见衬衫的领子,醉得连赤脚的脚板都泛红了,好像要躲藏起来似的缩着身子。这幅模样显得特别可爱。
随着秋凉,每天都有昆虫在他家里的铺席上死去。硬翅的昆虫,一翻过身就再也飞不起来。蜜蜂还可以爬爬跌跌一番,再倒下才爬不起来。由于季节转换而自然死亡,咋看好像是静静地死去。可是走近一看,只见它们抽搐着腿脚和触觉,痛苦地拼命挣扎。这八铺席作为它们死亡的地方,未免显得太宽广了。
岛村用两只手指把那些尸骸捡起来准备扔掉时,偶尔也会想起留在家中的孩子们。
有些飞蛾,看起来老贴在纱窗上,其实是已经死掉了。有的像枯叶似的飘散,也有的打墙壁上落下来。岛村把它们拿到手上,心想:为什么会长得这样的美呢!“下雪了吗?”
“嗯。”驹子站起来,哗啦一声把拉窗打开让他看。
“红叶也已经落尽了。”
从嵌在窗框里的灰色天空中,飘进来纷纷扬扬的大雪花。不知为什么,寂静得使人难以置信。岛村睡眠不足,茫然地望着虚空。
岛村想起了去年岁末那面映着晨雪的镜子,然后看了看梳妆台那边,只见镜中依然清晰地浮现出冰冷的纷纷扬扬的大雪花,在敞开衣领揩拭着脖颈的驹子的周围,飘成了一条白线。
驹子的皮肤像刚洗过一样洁净。简直难以相信她为了岛村一句无意中的话,竟产生了这样的误解。她这样反而显出一种无法排除的悲哀。在薄暮中,桥那边的山峦已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色。
在这北国,每到落叶飘零、寒风萧瑟的时节,天空老是冷飕飕、阴沉沉的。那就是快要下雪了。远近的高山都变成一片茫茫的白色,这叫做“云雾环岳”。另外,近海处可以听见海在呼耀,深山中可以听到山在呜咽,这自然的交响犹如远处传来的闷雷,这叫做“海吼山鸣”。看到“云雾环岳”,听见“海吼山鸣”,就知道快要下雪了。岛村想起古书上有过这样的记载。
岛村晚起,躺在床上听那赏枫游客唱谣曲的那天,下了第一场雪。不知今年是否已经海吼山鸣过了?也许由于岛村一个人旅行,在温泉乡同驹子接连幽会,不觉间听觉变得特别敏锐起来,只要想到海吼山鸣,耳边就仿佛回荡着这种远处的闷雷声。“银河,多美啊!”
驹子喃喃自语。她仰望着太空,又跑了起来。
啊,银河!岛村也仰头叹了一声,仿佛自己的身体悠然飘上了银河当中。银河的亮光显得很近,像是要把岛村托起来似的。当年漫游各地的芭蕉,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所看见的银河,也许就像这样一条明亮的大河吧。茫茫的银河悬在眼前,仿佛要以它那赤裸裸的身体拥抱夜色苍茫的大地。真是美得令人惊叹不已。岛村觉得自己那小小的身影,反而从地面上映入了银河。缀满银河的星辰,耀光点点,清晰可见,连一朵朵光亮的云彩,看起来也像粒粒银砂子,明澈极了。而且,银河那无底的深邃,把岛村的视线吸引过去了。
“喂喂。”岛村呼唤着驹子,“喂,来呀!”
驹子正朝银河下昏暗的山峦那边跑去。
她提着衣襟往前跑,每次挥动臂膀,红色的下摆时而露出,时而又藏起来,在洒满星光的雪地上,显得更加殷红了。“每晚都出现这样的银河吗?”
“银河?美极了。可并不是每晚都这样吧。多明朗啊。”
他们两个人跑过来了。银河好像从他们的后面倾泻到前面。驹子的脸仿佛映在银河上。
但是,她那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轮廓模糊,小巧的芳醇也失去了色泽。岛村无法相信成弧状横跨太空的明亮的光带竟会如此昏暗。大概是星光比朦胧的月夜更加暗淡的缘故吧。可是,银河比任何满月的夜空都要澄澈明亮。地面没有什么投影。奇怪的是,驹子的脸活像一副旧面具,淡淡地浮现出来,散发出一股女人的芳香。
岛村抬头仰望,觉得银河仿佛要把这个大地拥抱过去似的。
犹如一条大光带的银河,使人觉得好像浸泡着岛村的身体,飘飘浮浮,然后伫立在天涯海角上。这虽是一种冷冽的孤寂。但也给人以某种神奇的魅惑之感。可是火苗仍在蔓延不止,有时还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火焰来。三台水泵的水连忙喷射过去,那火苗就噗地喷出火星子,冒起黑烟来。
这些火星子迸散到银河中,然后扩展开去,岛村觉得自己仿佛又被托起漂到银河中去。黑烟冲上银河,相反地。银河倏然倾卸下来。喷射在屋顶以外的水柱,摇摇曳曳,变成了朦朦的水雾,也映着银河的亮光。驹子拖着艺妓那长长的衣服下摆,在被水冲过的瓦砾堆上,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把叶子抱回来。叶子露出拼命挣扎的神情,耷拉着她那临终时呆滞的脸。驹子仿佛抱着自己的牺牲和罪孽一样。人群的喧嚣声渐渐消失,他们蜂拥上来,包围住驹子她们两个人。
“让开,请让开!”
岛村听见了驹子的喊声。
“这孩子疯了,她疯了!”
驹子发出疯狂的叫喊,岛村企图靠近她,不料被一群汉子连推带搡地撞到一边去。这些汉子是想从驹子手里接过叶子抱走。待岛村站稳了脚跟,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
人间失格
《人间失格》是日本作家太宰治创作的中篇小说,是其代表作和绝笔作。在发表该作品的同年,太宰治自杀身亡。小说以“我”看到叶藏的三张照片后的感想开头,中间是叶藏的三篇手记,而三篇手记与照片对应,分别介绍了叶藏幼年、青年和壮年时代的经历,描述了叶藏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丧失为人资格的道路的。太宰治巧妙地将自己的人生与思想,隐藏于主角叶藏的人生遭遇,藉由叶藏的独白,窥探太宰治的内心世界——“充满了可耻的一生”。
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
受人责备或怒斥时,或许没有人能保持好心情。但我在人们怒不可遏的脸上,看到了比狮子、鳄鱼、巨龙更可怕的动物本性。寻常时候,他们似乎会将这本性刻意隐藏,但一有机会,人类可怕的真面目就会在愤怒中不经意地暴露出来。就像在草地上安慰打盹的牛,冷不防甩尾,“啪”地打死肚子上的牛虻。每每见到人类露出本性,我都惊悚得汗毛倒竖。而一旦想到,这种本性或许是人活于世的必备资质之一时,我简直要对自己绝望了。
为别人着迷,或被人迷恋,感觉都很粗俗、戏谑,有得意洋洋愚弄他人之感。无论何等严肃场合,只要这类词语稍一露头,忧郁的迦蓝也会在顷刻间崩塌,流于平淡与庸俗。假若用“被爱的不安”这类文学用语来替换“被迷恋的痛苦”这类俗语,忧郁的迦蓝也将不受任何影响。这又是何等奇妙之事。
我以为,女人要比男人复杂难懂得多。我的家人中,女性人数多于男性,亲戚中也有许多女孩,对我犯下罪行的佣人中也有女性,说我是自幼在女人堆里长大的亦不为过。然而,我一直都怀着如履薄冰的心情和她们交往。她们大多数时候都让我难以捉摸,我总是如坠雾中,生怕踏错虎尾,受到伤害。与男人们的鞭笞不同,女人带来的伤痛犹如内伤,经久不愈。
女人有时非我不可,有时将我弃如敝屣,在众人面前对我尖酸刻薄,独处时却拼命抱紧我。女人能像死去一般熟睡,让人怀疑她们是为了睡觉而活。自孩提时起,我就从各种角度观察女人,发现尽管同为人类,女人与男人却迥然不同,宛如两种生物。而这种难以理解、不容小觑的生物总是奇妙地照顾着我。用“被人迷恋”或“被人喜欢”来解释这种情形都不贴切,恐怕用“受人照顾”来形容更为贴切。
女人似乎比男人更能轻松地面对搞笑。我搞笑逗乐时,男人们不会一直开怀大笑。我知道若是在男人面前搞笑到得意忘形,会过犹不及,因此我总是把握时机见好就收。女人却不懂得适度,永远不断索求,我为满足她们毫无节制的要求,时常筋疲力尽。她们着实能笑。女人似乎比男人更能享受快乐。真是寂寞。
对我而言,听女人就自己的身世说上千言万语,也不及这一句低喃让我心生共鸣。我是如此期盼听到这句低语,然而我在这世上遇到的女子,竟没有一人向我如此诉说,我深感不可思议。眼前这名女子,虽然没有用言语表现自己的寂寞,但整个身体的轮廓却无声地吐露出巨大的寂寞气息。她的身旁仿佛充斥着约莫一寸见方的气流,走进她身旁,我的身体也被那气流所包裹。这气流与我自身携带的阴郁气流完美地融合,如贴在水底岩石上的枯叶一般,使我得以从恐惧与不安中抽离。我在静子家稀里糊涂地待了一个星期。靠近公寓窗外的电线上,挂着一个风筝。春天的风卷着沙尘,刮破了风筝的脸,可它依旧紧紧缠住电线,摇摇摆摆地像在点头。每当看到它,我都会面色发红,忍不住苦笑。那个风筝甚至会出现在我的梦魇之中。
堀木越发得意起来:“仅凭圆滑处世的才能,迟早有一天你会露馅的哦。”
圆滑处世的才能?我简直哭笑不得。我有什么圆滑处世的才能!不过,像我这种恐惧人类、逃避人世、总是敷衍了事的人,是否无意间契合了那些奉行“明哲保身”之道的精明狡猾之徒的处世论呢?人啊,明明一点也不了解对方,错看对方,却视彼此为独一无二的挚友,一生不解对方的真性情,待一方撒手西去,还要为其哭泣,念诵悼词。同样的事日日反复,
只需遵循与昨日相同的惯例。
倘若避免大喜大悲,
彻骨的悲伤便不会到来。
前方路遇挡路之石,
蟾蜍都会绕路而行。
这是上田敏翻译的一首查尔·柯娄的诗。读后,我羞赧万分,满脸发烫。
蟾蜍。
(那便是我。世人对我根本不存在原谅或宽恕、葬送或不葬送之问题。我比猫狗还要低级。我是蟾蜍,只配在地上活动的蟾蜍。)过去我总以为,所谓的处女之美不过是愚昧的诗人天真哀伤的幻想,没想到它真的存在于世。我对祝子说:“结婚后,春暖花开之时,我们骑单车去看青叶瀑布吧。”这便是所谓的“一锤定音”,我毫不犹豫地窃取了这朵鲜花。
那时,我和堀木玩一种猜喜剧名词或悲剧名词的游戏。这游戏是我发明的,名词既然可以分为阳性、阴性、中性,那也理应有喜剧和悲剧之分。例如,轮船和火车都是悲剧名词,市内电车和公交车则都是喜剧名词。不懂其中缘由的人不配谈论艺术。若有剧作家在喜剧剧本中混入一个悲剧名词,就不配再以剧作家自居。换成悲剧剧本亦是如此。
“……耻的反义词是什么?”
“是无耻嘛!就是流行漫画家上司几太。”
“那堀木正雄的反义词呢?”
说到这里,我们两个渐渐笑不出来,心情变得极度阴郁,如同脑壳塞满玻璃碎片,那是烧酒醉后特有的感觉。
“别得意忘形了。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受过被绳子捆绑的耻辱。”
我大为震惊。原来堀木并没有把我当作一个真正的人。在他眼里,我仅是一个连死都不配、恬不知耻的蠢笨怪物,即所谓的“行尸走肉”。他无非是利用我达到自己快活的目的罢了。原来这就是我们所谓的“交情”。思及此,我心情极为低落。但转念一想,堀木如此看我,也无可厚非。我从小就是一个不配为人的孩子。堀木会对我投以轻蔑的目光,也合情合理。
(注:“上司几太”是大庭叶藏在车站上出售的那些粗俗而猥琐的杂志上刊登作品时用的戏谑的笔名,与“情死未遂”一词同音。)“你看!”他指着下面,低声说道。
我房间上的小天窗开着,可以见到房中情景。房内亮着电灯,里面有两只动物。
我顿觉天旋地转,呼吸急促,心中不停念叨道:“这不过是人类的一种姿态,不过是人类的一种姿态,没什么好怕的。”伫立在楼梯上,我甚至忘了要去解救祝子。
堀木大声咳了几下。我逃也般地又跑回屋顶,一股脑躺倒在地,仰视饱含水汽的夏日夜空。此刻,我没有愤怒、没有厌恶或悲伤,只感到骇人的恐惧之感袭遍全身。那不是在墓地撞到幽灵等鬼怪的恐惧,而是在神社的杉树林中遇见身穿白衣的神明时,心中升起的古老、强烈又不容分说的恐惧。一夜之间,少年华发。渐渐地,我对所有事情失去了自信,对人类生出无止境的怀疑,世间生活再也无法引起我一丝期待、一丝快乐和一丝共鸣。这件事在我的人生中,着实是一起决定性事件。我被人迎头砍中眉心。那之后,每当与人接近,伤口便会隐隐作痛。
……
我起身,独自一人喝着烧酒,接着号啕大哭,没有停歇地痛哭不止。如今的我,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不幸。
一切都会过去的。
在所谓“人世间”摸爬滚打至今,我唯一愿意视为真理的,就只有这一句话。
一切都会过去的。
今年,我将满二十七岁。白发骤添的我,在大部分人眼中,恍如年过四旬。“这都是他父亲的不是啊。”老板娘不知为何,说了这么一句,“我们认识的小叶,个性率真、幽默风趣。只要不喝酒,不,就算喝了酒……也是个像神一样的好孩子。”
人类群星闪耀时
《人类的群星闪耀时》是斯蒂芬·茨威格创作的传记,收录14篇扣人心弦的历史特写,回顾了世界历史上一些重要的历史性时刻。作者在创作时遵循忠于真实的原则,而且题材开拓广阔,善于运用文学的各种艺术手段,描绘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人物肖像,再现了万象纷呈的历史画卷。
斯蒂芬·茨威格出生于19世纪奥匈帝国一个犹太富商家庭,一生著作繁富,尤以中短篇小说和传记享誉世界文坛。他一生追求创作艺术精品,曾说过:“如果我写了一千页,一再修改之后,八百页扔进了纸篓,只留下二百页精华,我也绝无怨言。”《人类的群星闪耀时》相比他的某些大部头著作只能算一本小书,不过也很好反映了这点。
阅读时,应注意本书叙事往往将一个重大的转变系于一件极小的事情,显然这是为取得艺术效果而作的尝试,我们应结合唯物史观客观看待。正如作者序中所写“真正的事件均有待于发展”,在偶然性表象下存在着构成重大事件的因素,绝非纯系偶然。
作者序
- 没有一个艺术家平日一天二十四小时始终是艺术家的,艺术家创造的重要的一切、恒久的一切,总是在罕有的充满灵感的时刻完成的。被我们视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诗人和表演家的历史也是如此,绝不是不息的创造者。在这歌德敬畏地称之为“上帝神秘的作坊”的历史里,平淡无奇、无足轻重之事多如牛毛。这里,玄妙莫测、令人难忘的时刻至为罕见,此种情形,在艺术上、生活中也是随处皆然。它往往仅仅作为编年史家,漠然而不懈地罗列一个个事实,一环又一环地套上那纵贯数千年的巨大链条。因为绷紧链条也要有准备的时间,真正的事件均有待于发展。向来是一个民族千百万人里才出一个天才;人世间闲暇的数百万个小时流逝,方出现一个真正的历史性时刻、人类星光璀璨的时辰。
倘若艺术界出现一位天才,此人必千载不朽;倘若出现这样一个决定命运的历史性时刻,必将影响数十年乃至数百年。此时,无比丰富的事件集中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一如整个太空的电聚集于避雷针的尖端。平素缓慢地先后发生或平行发生的事件,凝聚到决定一切的唯一的瞬间:唯一的一声“行”,唯一的一声“不”,太早或者太迟都不行,使这一时刻长留史册,它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一个民族的存亡,甚至全人类的命运。
一个影响至为深远的决定系于唯一的一个日期,唯一的一个小时,甚至常常系于一分钟,这样一些戏剧性的时刻,命运攸关的时刻,在个人的生活中,在历史的演进中,都是极为罕见的。这里,我试图描述极其不同的时代、极其不同的地域的若干这类星光璀璨的时刻,我之所以这样称呼它们,乃是因为它们犹如星辰般放射光芒,而且永恒不变,照亮空幻的暗夜。对书中描述的事件与人物心理的真实性,绝无一处企图借笔者的臆想予以冲淡或加强,因为历史在从事完美塑造的那些玄妙的瞬间,是无须他人辅助的。历史作为诗人、作为戏剧家在行事,任何诗人都不应企图超越它。
不朽的逃亡者
太平洋的发现 1513年9月25日
一个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在人生的中途,富有创造力的壮年,发现自己此生的使命。巴尔博亚知道他的赌注——要么惨死在断头台上,要么名垂千古。首先必须花钱疏通,跟朝廷取得和解,让朝廷认同他篡权的罪恶行径合法、有效。因此,昨天的反叛者摇身一变成了最殷勤的臣仆,他不仅给在伊斯帕尼奥拉岛上的朝廷财务大臣帕萨蒙特送去依法应给朝廷的柯马格莱赠金的五分之一,而且,他比刻板的法学家恩西索更熟谙世故,还私下给了财务大臣大宗赠款,请求财务大臣确认他是这块殖民地的长官。财务大臣帕萨蒙特虽然无权这样做,但看在金灿灿的黄金的分儿上,仍然发给巴尔博亚一份临时文件,实际上是毫无价值的一纸空文。同时,为求各方面保险起见,在此之前,巴尔博亚已派了两个最可靠的心腹去西班牙,向朝廷奏明他为朝廷建立的功勋,并报告他诱骗酋长说出的重要消息。巴尔博亚派人向塞维利亚报告说,他只需要一千兵力就足以完成在他之前还没有一个西班牙人做过的事情。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去发现这片新的海洋,并占领终于被发现的黄金国。哥伦布曾经许诺要找到而始终没有找到的黄金国,他,巴尔博亚,如今要去征服它了。
这些西班牙占领者的性格和行事方式是一种难以解释的独特的混合物,他们以基督徒才有的虔诚和信仰狂热地、发自内心地祈求上帝,同时以上帝的名义做出历史上最卑鄙无耻的非人道的勾当。他们的胆识、献身精神和承受艰险磨难的能力,可以取得最壮丽的英雄业绩;同时他们无耻至极地尔虞我诈,互相争斗,而在他们卑鄙的态度中又有一种明显的荣誉感和对于他们的历史使命的伟大意义所具有的奇妙的、真正令人赞叹的意识。巴尔博亚在前一天夜晚把被捆绑起来、无自卫能力的俘虏抛给狼狗,并且可能抚摸过还在滴着新鲜人血的狼狗的嘴巴,他完全明白他的业绩在人类历史上的意义,在决定性的时刻,他找到了一个世世代代永远不会被遗忘的姿态。他知道,1513年的9月25日将会是一个具有世界意义的日子,这个行事果断的硬汉冒险家以西班牙人奇妙的激情,宣告他多么充分地理解他超越时间的使命的重大意义。这是巴尔博亚绝妙的姿态:就在血腥屠杀的当天晚上,一个土著人指着一座远处的山峰对他说,从山顶上就能望见那片尚不为人所知的南海。巴尔博亚立即下达命令。他把伤兵和疲惫不堪的人一起留在被洗劫过的村子里;命令还能行军的人——从达连出发时的一百九十人现在只有六十七人——去攀登那座山峰。上午十时许他们已接近顶峰,只要再爬上一座光秃秃的圆形小山的山顶,就可极目远眺茫茫无际的海天了。就在这一刻,巴尔博亚下令停止前进。他不让任何人跟在后面,因为他不愿和任何人分享第一次看见这片未知的大洋的殊荣。他要自己一个人、永远就他自己一个人,成为横渡我们这个星球的浩瀚大西洋之后又看见另一个未知的大洋——太平洋——的第一个西班牙人,第一个欧洲人,第一个基督徒。他深刻感受到这一瞬间的历史意义,心怦怦直跳,左手举旗,右手提剑,缓缓登山,广阔无垠的周围只有他一个孤单的身影。他不慌不忙地慢慢走上山来,因为真正的事业已经完成。只要再走几步,越来越少的几步,便大功告成。的确,他刚登上峰顶,眼前便展现出一派非凡的景色。郁郁葱葱的森林覆盖着的渐次低缓下去的山峦和丘陵后面,是一望无际波光粼粼的万顷碧波,这就是那个新的海洋,未知的海洋,迄今人类只梦想过而不曾见到的、哥伦布和他的所有后继者年复一年徒然寻找的神奇的大洋,它的波涛拍打着美洲、印度和中国的海岸。巴尔博亚望了又望,自豪而幸福地意识到自己是第一个把大洋无尽的碧波尽收眼底的欧洲人。
巴尔博亚欣喜若狂地久久凝望远方。之后,他呼唤伙伴们上来分享他的喜悦和骄傲。他们不安地、激动地、气喘吁吁地奔上山顶,用兴奋的目光惊奇地凝视着。突然,随队同行的神甫安德列斯·德·巴尔德拉瓦诺唱起了感恩诗,喧哗和叫喊立刻停止了,这群士兵、冒险家和匪徒生硬的粗嗓门儿汇合成为虔诚的合唱。印第安人惊讶地看到他们听神甫说了一句话便砍倒一棵树,用它做了一个十字架,在上面刻下西班牙国王名字的第一个大写花体字字母。十字架竖立起来了,看上去仿佛张开两条木头臂膀想要拥抱大西洋和太平洋,以及这两个大洋后面所有眼不可见的远方。
庄严肃穆中巴尔博亚站了出来,向他的士兵发表讲话,要他们感谢上帝赐予他们这份荣誉与恩惠,并且祈求上帝继续佑助他们占领这片海洋和这些国家。如果他们愿意继续一如既往地追随他,忠诚不贰,他们从新印度回国时就将是最富有的西班牙人。他神色庄重地举起旗子向四面八方迎风挥动,表示风所吹到的地方,他一概要为西班牙去占领。接着,他叫安德列斯·德·巴尔德拉瓦诺草拟了一份文件,把这庄严的一幕永远记录下来。安德列斯·德·巴尔德拉瓦诺展开一张羊皮纸,他先前把它和墨盒、鹅毛笔一起密封在一个木匣子里面背着走过原始森林,这时他要求所有贵族、骑士和士兵——这些品德高尚、诚实正直的人——证明他们在“卓越而备受敬重的队长、国王陛下的总督努涅斯·德·巴尔博亚发现南海时全都在场”,证明“是这位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博亚先生第一个看见了这片海洋,并指给追随在他身后的人看”。
随后,六十七人从山顶下来,1513年9月25日这一天,人类发现了地球上还不为人所知的最后一片海洋。努涅斯·德·巴尔博亚以钢铁般顽强的意志为他一展宏图做准备。然而,恰恰是他的非凡成就给他招致了危险,因为佩德拉里亚斯猜忌的眼睛一直不安地审视着他的下属的意图。也许是有人告密,他获悉巴尔博亚野心勃勃地梦想建立自己的统治,也许他只不过是出于忌妒,担心这个老反叛者再度获得成功。总之,他突然派人给巴尔博亚送去一封热情恳切的信,请巴尔博亚在开始最终的远征之前,回达连附近的城市阿克拉去做一次商谈。巴尔博亚希望他的探险队能继续从佩德拉里亚斯那里得到支援,便按照信上所要求的立即返回。阿克拉城门前,一小队士兵迈着正步向他迎面而来,好像是来迎接他;他急忙朝他们奔过去,想要拥抱他们的队长、发现南海时的伙伴、他多年的战友和密友——弗朗西斯科·皮萨罗。
可是,皮萨罗把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宣布他被捕了。皮萨罗也渴望不朽,渴望占领黄金国,除掉这么一个桀骜不驯、无所忌惮的挡路人也许正中其下怀。总督佩德拉里亚斯开庭审判所谓的叛乱案,迅速做出了不公正的判决。几天后,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博亚同他几个最忠诚的伙伴一起被送上了断头台;刽子手刀光一闪,人头落地,一秒钟后,看见环绕着我们这个地球的两个大洋的第一双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拜占庭的陷落
拜占庭的陷落 1453年5月29日
不久,一切伪装纯属多余。1452年8月,穆罕默德二世召集文官武将,公开宣布进攻并占领拜占庭。宣布后不久,暴力行动就告开始:传令官被派往土耳其帝国各地征集兵丁。1453年4月5日,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奥斯曼军队犹如猝然袭来的大海怒潮,铺天盖地向拜占庭平原压过来,直抵拜占庭城下。穆罕默德二世装束华丽,策马奔驰在部队前列,以便在吕卡斯城门对面架设帐篷。他命人在地上铺开祈祷用的地毯,然后在大本营前面升起君主旗。他跣足上前,面向麦加行三叩首,额头触地;在他后面,数万大军朝同一个方向深深叩首,以同一个节奏向安拉诵出同一祷词,祈求他赐予他们力量和胜利。这场面确实很壮观。祈祷完毕,穆罕默德才站起来。卑躬者重又成为挑战者,上帝的仆人重又成为统帅和士兵,他的传令使匆匆穿越整个营盘,在鼓声和长号声的伴随下反复宣告:“围城开始了!”
然后,最后一幕开始了,这是欧洲最感人肺腑的几幕中的一幕,人们沉沦在难忘的极度兴奋之中。命中注定必有一死的人们集合在当时最富丽堂皇的圣索菲亚大教堂,自从那天两大教重修旧好以来,两大教的教徒都很少到这里来。宫廷的全体臣僚、贵族,希腊与罗马神职人员,热那亚和威尼斯的士兵和水手,一律顶盔披甲,佩带武器,齐集在皇帝周围;成千上万口中喃喃的黑影——深感恐惧、忧心如焚的民众默默而敬畏地跪在他们后面;与弥漫在穹隆下的黑暗艰难抗争的烛光照着每一个人的躯体,在祈祷中一致俯伏的群众,这是拜占庭的灵魂在向上帝祈祷。大主教威严地发出号召似的提高嗓音,众人齐声回答,在这殿堂里再次响起神圣的音乐——西方永恒的声音。接着人们以皇帝为首鱼贯走到祭坛前面,领受信仰的安慰话语,不间断的祈祷声犹如澎湃的波涛在巨大的厅堂震响、回旋,上升到高高的穹顶。东罗马帝国最后一次安魂弥撒开始了,在查士丁尼的这座大教堂里,这是基督教的最后一次弥撒了。
这次震撼人心的仪式结束之后,皇帝匆匆回宫,请求全体臣仆原谅他平生可能对他们做出的不公处置。接着,他翻身上马——同他的大敌手穆罕默德二世一样,在同一个小时——从城墙这一头跑到那一头,激发战士的斗志。时已夜深,没有人说话,没有兵器撞击声,但围墙内的几千人心情激动,他们等待着白昼,等待着死亡。此时,出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况,几个土耳其人通过外墙缺口侵入距离攻击点不远的地方。他们不敢攻打内墙,就好奇地、无计划地在第一道城墙和第二道城墙之间来回转悠,发现内城墙的小门中还有一个小门——那就是人称“凯卡波尔塔”的小门——出于难以理解的疏忽,完全敞开着。这只是一个小门而已,和平时期大门紧闭的那几个钟头,行人可以由此出入。正因它不具有军事意义,最后一夜人们普遍情绪激动,显然忘却了它的存在。近卫军发现坚固的堡垒中此门敞开,可以从容进入,十分惊异。他们起初以为这是一种诡计,因为堡垒的每一处缺口、每一个天窗、每一座大门前,死者数以千计,尸体堆积如山,熊熊燃烧的油脂、投枪呼啸着掷下城墙,而这里的凯卡波尔塔小门却如过节一般,一片安宁景象,敞开着直通城中心,如此荒唐之事,他们觉得难以置信。他们立即召来增援部队,整个部队丝毫未受抵抗,突入内城,出其不意地从背后突袭还蒙在鼓里的守军。几个战士发觉自己队伍后面出现了土耳其人,这时响起了比一场血战中所有大炮还要可怕的那种致命的喊声、虚假谣言的喊声:“占领城市了!”土耳其人继续欢呼:“占领城市了!”声音越来越响亮,喊声瓦解了抵抗。雇佣军感到自己被出卖了,便撤离了守地,以便及时奔回港湾上船,保全自己。巴西列乌斯皇帝率少数亲信迎战入侵敌兵,死于乱军之中。直到次日人们在乱尸堆中发现一双饰有金莺的紫鞋,才断定东罗马的末代皇帝已同他的帝国一起灭亡。以罗马人的观念论,这是光荣的死。一个微不足道的偶然事件,凯卡波尔塔——被遗忘的小门,就决定了世界的历史。
巨石坠毁的声音在教堂和教堂外的远方回荡,整个西方为它的倒塌而震颤。惊人的消息在罗马、热那亚、威尼斯发出回响,犹如报警的隆隆雷声,传往法国和德国。欧洲悚然认识到,由于它的麻木不仁,命中注定的一股破坏的暴力从不祥的凯卡波尔塔这扇被遗忘的小门突然冲了进来,这股势力将束缚欧洲数百年之久,使其无从发挥自己的力量。然而,历史好比人生,抱憾的心情无法使业已失去的一瞬重返,绝无仅有的一小时所贻误的,千载难以赎回。
亨德尔的复活
亨德尔的复活 1741年8月21日
犹如地下神秘的热泉,在僵硬的躯壳中尚有难以捉摸的活力,那是亨德尔的意志,他那尚未被毁灭性的一击触动过的原始的生命力,在濒临死亡的肉体中依然不肯放弃对“不朽”的追求。伟男子还不肯心甘情愿地低头认输,他还要生活,他还要创作,这种意志终于战胜自然规律而创造出奇迹。在阿亨,大夫极力告诫他在地热泉水中沐浴不得超过三个小时,否则心脏可能无法支撑,甚至可能丧命。然而为了生命,为了狂野的生之欢乐,为了恢复健康,他甘冒死亡的风险。亨德尔每天泡在热浪蒸腾的浴池长达九个小时,这可把大夫们吓坏了。但他的力气与意志力与日俱增,一星期后,他又能艰难移步了;又过了一星期,他已能活动手臂,这是意志和信心的巨大胜利。他又一次挣脱死神致人瘫痪的桎梏,以大病初愈者独具的那种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幸福感,怀着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激越、更炽烈的感情去拥抱生活。
亨德尔已能完全主宰自己的身体,在离开阿亨的最后一天,他在教堂前停下脚步。他一向不是特别虔诚的人,可是现在,当他有幸康复,自由地迈步登上放着管风琴的教堂高座,心中深感世事难测。他试着用左手触按琴键。管风琴鸣响,琴音清亮、纯净,流过若有所待的大厅。犹犹豫豫地,久已僵硬、久已不用的右手也来试一试。瞧,右手弹出的琴声也如银白清泉叮咚喷涌。渐渐地,他开始即兴弹奏起来,琴声也把他带到奔腾的浩川大河。声响的方块奇妙地自行建造、堆高,直抵目力不及的处所。他那天才的缥缈的楼阁愈升愈高,光华灿烂,纤影皆无,这是空灵而明丽的音乐之光。台下,不知名的修女和虔诚的教徒侧耳聆听,他们有生以来从未听过尘寰中人奏出这等音乐。亨德尔卑恭地俯首弹奏,他又找到向上帝、向永恒、向人类倾诉心曲的语言了。他又能奏乐,又能创作了。此时此刻,他才感觉自己真正康复了。1741年8月21日这一天,天气炎热。伦敦上空云蒸雾绕,天幕低垂,犹如熔化的金属。直到夜间,亨德尔才走出家门,到格林公园呼吸点儿清新空气。在那谁也看不见他、谁也没法折磨他的幽深的树荫里,他倦然坐下。倦意犹如疾患,成为他的千钧重负,他已倦于说话,倦于书写、弹奏、思索,倦于感受,倦于生活。究竟为了什么,为了谁,要做这一切呢?然后,他像一个醉汉,沿着帕尔街,沿着圣詹姆斯街走回家去,心中念念不忘的唯有一件事情:睡觉去,睡觉去,什么也不想知道,只要休息,安静,最好是永远安息。到了布鲁克大街他的家里,人们都已沉入梦乡。他缓慢地——啊,他多么劳累,这些人逼得他多么劳累啊——一级一级爬上楼梯,每迈出沉重的一步,楼梯木板都震得吱吱嘎嘎响。终于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打火点亮写字台上的蜡烛:他只是机械地、不动脑子地做这些动作,多年来他要坐下来工作的时候都是这么做的。从前——他的唇间不由得嘘出一声悲叹——散步回来,脑海里总浮现一段旋律,一个主题,每次他都匆匆写下,以免一觉醒来,想好的乐句又被遗忘了。可现在桌上空空如也,一张乐谱纸也没有。神圣的磨坊水车在冰封的河上停止转动。没有什么可以开始,没有什么可以完成,桌上空空如也。
不,不是空无一物!那儿,淡色的四方形里,不是有纸一类的白色东西在闪光吗?亨德尔伸手一把抓了过来。这是一件包裹,他感觉到里面有书写用品。他迅速打开包裹,最上面是一封信,《以色列王扫罗》和《在埃及的以色列人》的词作者、诗人詹南斯写给他的一封信。信上说,寄上一部新的神剧脚本,但愿音乐的崇高的守护神,Phoenix musicae(音乐凤凰)垂怜作者贫乏的语汇,用她的翅膀载着这部歌词在“不朽”的天空翱翔。
亨德尔像触到什么令人恶心的东西,霍然跳了起来。难道他这个瘫痪过的人,垂死之际还要受詹南斯一番羞辱?他把信扯碎,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再踩上一脚。“流氓!无赖!”他咆哮着。不太机灵的诗人捅到了亨德尔内心深处灼痛的伤疤,撕开新的伤口,令他心中的痛楚无以复加。他愤然吹灭烛火,浑浑噩噩地摸黑进了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两行热泪骤然夺眶而出,他浑身战栗,怒火中烧而无可奈何。被掠夺者还要被嘲笑,受难者又得受折磨,如此世界,何其可悲!在他心如死灰、精疲力竭之际,为什么还要呼唤他?在他灵魂麻木、理智无力之时,为什么还要求他谱写一部新的作品?眼下只要睡觉,像动物一般鲁钝,只要遗忘,只要什么都不是!他沉重地躺在卧榻上,精神恍惚,怅然若失。
但他睡不着觉,愤怒激起他内心的不安,一种神秘的、恶毒的不安,犹如风暴激起大海的怒涛。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睡意也愈来愈少。是不是起来看一看歌词?不,他行将就木,歌词于他又有何用?!不,上帝让他坠入深渊,让他游离于生活的圣河之外,人间于他已不复有慰藉可言!然而,在他心中仍有一种异常好奇的力量在搏动、在催促他,而他对此却无力抗拒。亨德尔站起来,回到工作间,激动得发抖的双手又一次点燃烛火。不是已经出现一次奇迹,使他从半身不遂的桎梏中获得解放了吗?也许上帝还知道救治灵魂的良方,能给心灵以慰藉。亨德尔将烛台移近文稿。第一页上写着:“The Messiah(弥赛亚)!”啊,又一部清唱剧!最近这几部都失败了。他带着不安的心情翻过扉页,开始读起来。
看到第一句,他就跳起来,“Comfort ye(鼓起勇气)!”歌词这样开始,这句话简直像是魔术。不,这不是一句话,这是上帝给予的回答,是天上天使的呼唤流进他那沮丧的心灵。“Comfort ye”——一读出声,胆怯的灵魂便为这创造之语衷心感到震撼。语音刚落,几乎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亨德尔便听到这句歌词业已化为音乐,飘浮于音响之中,呼唤着,歌唱着,犹如松涛流水之声。啊,多么幸福啊!在这段音乐中,他感到、听到,天门已经开启!
他一页一页翻过去,双手微微颤抖。是的,他被召唤、被呼唤,字字句句以万钧之力深入他的肺腑。“Thus saith the Lord(上帝这样说)!”这不是对他、对他一个人说的吗?这不是将他击倒在地,现在又慈爱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的那只手吗?“And he shall purify(他将使你纯净)。”——是的,这在他身上已经应验。黑暗从他心头一扫而尽,光明骤然降临,音响之光水晶般晶莹剔透。只有他才熟知他的艰难困顿,不是他又有谁能促使戈布萨尔的三流诗人、可怜的詹南斯写出如此气势雄浑的词句?“That they may offer unto the Lord(以使他们向上帝奉献祭品)。”——是的,在燃烧的心中燃起牺牲的火焰,烈焰猝然上升直抵霄汉,对这庄严的召唤给予回答。“你雄健的词句传达的呼唤”是对他说的,只对他一人——啊,大声宣布这件事,用隆隆的长号宣示,用震耳的合唱的威力、用管风琴雷鸣般的音响宣示,让这句话,让这神圣的理智又一次如太初时那样唤醒所有其他犹在黑暗中绝望行走的芸芸众生,因为,确实,“Behold,darkness shall cover the earth(看,黑暗将笼罩大地)。”黑暗还笼罩大地,他们尚不知此时向他昭示的解脱的极大幸福。刚读完“Wonderful,counsellor,the mighty God(妙哉,顾问,万能的上帝)”,这感激的呼声便以完成式在他胸中激荡——是的,如此赞美他,这有良策、善实行的绝妙者,是他给恍惚的心带来安宁!“上帝的天使趋近他们”——是的,天使抖动银白的翅膀飞进屋里,抚摸了他,解放了他。怎能不衷心感激,欢呼歌唱,用千百种不同的声音汇成巨大的声音,赞美“光荣属于我主”!
亨德尔俯首读稿,犹如置身于大风暴之下,已无丝毫倦意。他从来不曾这么感受过他的力量,从来不曾感受过类似的创作的快感流贯他的整个身心。语句依旧如同温暖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光流,向他源源倾泻过来,一句句、一字字,全都说到他的心坎上,全都拥有驱魔辟邪、解除桎梏的力量!Re joice《欢欣吧》——随着这一合唱的华丽展现,他不由得抬起头,伸展开双臂。“他是真正的拯救者”——是的,他决心证明这一点,尘世的人谁都没有这样做过,但他要在世人的头顶上高高举起他的证据,犹如一块闪亮的纪念碑。唯有饱经忧患的人真正懂得欢乐,唯有备受磨难的人能预感赦免的最后恩惠,他的职责是在人类面前证明他曾亲历死而复活。当亨德尔读到“He was despised(他受歧视)”时,沉痛的回忆迅速化为忧伤、沉重的音响。他们以为已经将他征服,把他活活埋葬,对他嘲讽讥诮——“And they that see him,laugh(看见他,他们都笑了)。”“无一人给忍气吞声者以安慰。”没有人帮助他,在他软弱无力的时候,没有人安慰他,然而,奇异的力量,“He trusted in God. But thou didst not leave his soul in hell(他依赖主,看吧,他没让他在墓中安息)。”不,上帝没有让他这个桎梏中的人、已消失的人,灵魂留在他那绝望的墓穴、无力的地狱,不,他再一次号召把欢乐的信息送给人类。“Lift up your heads(抬起你们的头)”——这时,这句话化为音响从他胸中迸发出来,这道庄严宣布的伟大命令!他猝然惊呆了,因为可怜的詹南斯写下的是:“The Lord gave the word(这是主说的话)。”
他屏住呼吸。这里,借偶然选中的凡人之口道出了真理:上帝向他传话,从天上传话给他。“The Lord gave the word”:话语是从他那儿传来的,声响是从他那儿发出的,恩惠是他赐予的!这话语必须回归到他身上,由激涨的心潮载到他身旁,赞美上帝乃是每一个创作者的最大欢欣、最大义务。啊,对这句话要理解它、把握它、举起它、挥动它,使它扩大伸张,广阔一如世界,使它包容世间一切欢呼,使它同说出这句话的上帝一样伟大!啊,让这句平凡的话、易朽的话因美与无穷的激情而回归天上,化为永恒!看吧,它已经写下了,它发出音响,是可以无限重复、可以转化的,这就是:“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是的,要让这个词包容尘世上的一切声音,嘹亮的和低沉的声音,刚毅的男声和柔顺的女声,充盈,升高,变化,在节奏鲜明的合唱中让它们有合有分,登上又走下雅各梦中的声响之梯,用小提琴甘美的琴声系住它,用长号激越的吹奏赋予它火一样的热情,用管风琴奏出雷鸣般的咆哮: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用这个词语,这样的感激之情,创造一阵欢呼声,从尘寰发出隆隆巨响,复又回归到宇宙的创造者身旁!
泪水模糊了亨德尔的眼睛,热情在他心中燃烧。还有没读完的诗稿、清唱剧的第三部分,在这“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之后他已无法继续读下去。这欢呼声的元音充满他的整个心灵,它扩大、伸展,已如流体火焰般令人灼痛难耐,它要倾泻,它要奔流而去。啊,多么憋闷,多么紧迫,因为它仿佛要从他心中脱出,飞腾云天。亨德尔匆匆抓起鹅毛笔,写下乐谱,一个个音符如被神灵驱使,极迅速地奔赴笔端。他无法停下,犹如被暴风中鼓帆疾驰的小舟负载着遥遥而去。周遭是万籁俱寂的静夜,这座大城市的上空潮湿昏暗,渊默无声。然而在他心中,光明在奔涌,在这间斗室轰然鸣响着别人听不见的宇宙之声。
次日清晨仆人蹑手蹑脚走进房间的时候,亨德尔还坐在书桌旁写着。他的助手克里斯托夫·史密斯怯生生地问他要不要帮忙誊抄,他不答话,只用低沉的声音不满地嘟囔着,样子很吓人。谁都不敢再走近他身边,整整三个星期他寸步不离工作室。给他端饭来,他就用左手急匆匆掰下点儿面包塞进嘴里,右手继续挥笔疾书,就像酩酊大醉、身不由己,停不下来。有时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大声唱,一边打拍子,这时他的眼神与平日里判若两人。有人跟他说话,他会忽然吓一大跳,糊里糊涂,答非所问。那些天,仆人的日子真不好过。有来逼兑债券的债主,有来恳求参加节庆合唱的歌唱家,还有奉命传邀亨德尔进宫的使臣,所有人都得由仆人婉言谢绝,因为哪怕来客想跟聚精会神创作的亨德尔只说一句话,亨德尔也会大发雷霆。那几个星期,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不再知道时间是什么,分不清白昼与黑夜,在他全神贯注于其中的领域,衡量时间的唯有节奏与节拍。他心潮起伏,他的身心被从心中奔涌而出的激流席卷而去,作品愈近尾声,愈接近神圣的流速,激流便愈见狂野、愈见急骤。他成了自身的俘虏,他用有力的脚步踏着拍子,丈量他自设的囚室面积。他歌唱,他弹羽管键琴,又再坐下来挥笔疾书,直至手指发疼。他平生还不曾感受过这样炽热的创作欲,还不曾这样生活过,还不曾在音乐中品尝过这么大的苦楚。
过了不到三个星期——即使在今天也是不可理解的,永远不可理解!在9月14日,这部作品终于完成了。不久前还是干巴巴的词句,如今已经变成音乐,鸣响着,如同永不凋谢的鲜花。被点燃的灵魂又一次成就了意志的奇迹,一如先前瘫痪的躯体成就了复活的奇迹。一切都已写了、创作了、塑造了,在旋律中、在激情中展开了——只差一个词,这部作品的最后一个词“阿门”。可是,亨德尔要用这只有两个音节的“阿门”来建造一座直达上苍的阶梯。在变化不定的合唱中,他把它们分配给不同的声部,使这两个音节延展,一再拉开距离,而后又加倍炽热地融合在一起。他的热情犹如上帝的嘘息,流贯他这部伟大的祷词的结束语,使它像世界一样广阔无垠,一样饱满丰富。这最后一个词不让他罢手,他也不将它轻轻一带而过。他用第一个字母,响亮的A,鸿蒙初辟时最早发出的声音,以壮丽的赋格曲式建造这“阿门”,直至它成为一座大教堂,轰然鸣响,又丰富充实。大教堂的顶端高耸云霄,还在不断地升高,下降,又升高,终于被管风琴的风暴攫住,被联合一致的人声的伟力一次又一次地掷向高处,充满所有空间,直至这感谢的赞歌声中似乎也有天使在同声歌唱,桁架被永不止息的“阿门,阿门,阿门”所震撼,裂成碎片,纷纷坠落。果然,同主宰生一样,这唯一的意志也主宰死。4月13日,亨德尔精力耗尽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庞大的身躯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褥上,已是一具空虚、沉重的躯壳。一如空贝壳发出大海喧嚣的涛声,他的心里响起无法听见的音乐,比他平生听过的都更奇异、更瑰丽。催促的渐强音使灵魂缓缓脱离疲瘪的躯壳,将它送上失重之境。涛声阵阵,永恒的声响飘向永恒之境。翌日,复活节的钟声还没敲响,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就已溘然长逝了。
一夜天才
《马赛曲》 1792年4月25日
- 就在演说声中,敬酒的当儿,市长迪特里希忽然向坐在他身边的要塞部队年轻上尉鲁日转过头去。他想起来了:半年前,这个虽说不上英俊,但讨人喜欢的军官在宪法颁布时写过一首相当不错的自由颂歌,军队的乐师普莱叶立即为它谱了曲。作品朴实无华,适合歌唱,军乐队排练之后便在露天广场演奏,同时有人声合唱。眼下的宣战和出征不也是举行类似庆典的良机吗?于是,市长迪特里希很随便地,就像人们请一个熟悉的朋友帮个忙那样,问鲁日上尉(此人擅自给自己加上贵族封号,自称鲁日·德·利尔)是否有意借这个爱国情绪高涨的机会为将要出征的部队写点东西,比如给明天就要奔赴前线的莱茵军写一支战歌。
鲁日是个谦逊的普通男子,他从不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大作曲家——他的诗从来不曾刊印过,他的几部歌剧均遭拒绝——但他知道自己即兴创作的诗歌写得不错。为了让座中的达官和他的好友高兴,他表示乐于从命。是的,他要试一试。“好样的,鲁日。”对面的一个将军为他干杯,提醒他这支歌写好了要马上抄一份送到战场给自己,莱茵军确实需要一支能加快行军步伐的爱国进行曲。其时,另一个人开始发表一通演说。又是敬酒,喧哗,痛饮。这短暂的偶然的对话旋即被普遍的热情的巨浪所淹没。豪华盛宴愈来愈令人心醉神迷,愈来愈喧闹,人们愈来愈狂热,客人们离开市长宅第的时候,午夜已过了很久。
4月25日,令斯特拉斯堡激动的宣战日已经结束,此时4月26日已经开始。夜幕笼罩着千家万户,然而黑夜只是幻象,因为城市仍然激动万分。兵营里士兵全副武装准备开拔,门户紧闭的店铺后面,有些小心谨慎的人也许已经在悄悄地准备逃走。零星的小队士兵在街道上行进,其间夹杂着传令骑兵急促的马蹄声,然后又有一队沉重的炮车嘎嘎响着开了过来,从一个哨位到另一个哨位不断响起哨兵单调的口令声。敌人近在咫尺,太不安全了,在这决定性的时刻,全城的人都激动得无法安睡。
鲁日也是如此,此刻他正爬上螺旋形楼梯,走进中央大道一二六号他那简朴的斗室,心情异乎寻常地激动。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要尽快谱写一支进行曲,为莱茵军谱写一首战歌。他不安地在他的斗室来回踱步,怎么开头?怎么开头?各种宣言、演讲、祝酒词的所有鼓舞人心的呼声依然混乱地在脑海里翻腾。“公民们,拿起武器!……前进!自由的孩子们!……消灭专制!……高举战旗……”不过,他同时想起了在路上听到的那些声音,为儿子担忧的妇女们颤抖的声音,农民忧虑的声音,他们唯恐法兰西的农田遭到外国军队践踏,唯恐法兰西的田野血流成河。他半无意识地写下头两行,这只是那些呼声的反响、回声和重复。
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
那光荣的时刻已来临!
他随后停下,愣住了。可以,开头不错。现在得赶快找到合适的节奏,配合歌词的旋律。他从柜橱里取出小提琴试试,棒极了!开头几拍节奏和歌词就配合得很好,他急急忙忙接着写下去,此时已被流贯在他胸中的力量所推动、所牵引。此时此刻喷薄而出的一切情感,在街上、酒宴上听到的一切言辞,对暴君的憎恨,对乡土的忧惧,对胜利的信心,对自由的热爱,一切的一切骤然汇合在一起。鲁日根本不必去创作、去虚构,他只需要把今天,把这绝无仅有的一天里人人都在说的那些话押上韵,使之配合他的旋律——激动人心的节奏,他就表达出了、说出了、唱出了民族灵魂最深处所感受到的一切。他也无须作曲,因为透过紧闭的百叶窗就传进来街道的节奏、时间的节奏,这抗争的节奏、挑战的节奏,就在战士行进的步伐声中,在高昂的喇叭声中,在辚辚的炮车推进声中。也许他自己,他聪敏的耳朵并没有听见,但是时代的守护神,只此一夜寄寓在他易朽的躯体的时代守护神听到了这个节奏。旋律越来越顺从那敲击的节拍,欢呼的节拍,那整个民族心脏跳动的节拍。鲁日奋笔疾书歌词和乐谱,越写越快,犹如笔录别人的口授——一场从未经历过的风暴已经向他袭来。极度兴奋,本非他所有的激情,而是凝聚于唯一的爆炸性的一秒钟的魔幻伟力,把这可怜的业余作者千百倍地拔高,把他像一枚火箭射了出去,直抵星辰,刹那间闪耀着灿烂的光华和火焰。鲁日·德·利尔上尉一夜之间跻身于不朽人物的行列:街头和报刊最初的呼声被吸收、被借用,形成创造性的歌词,并升华为一诗节,其词永世长存,一如曲调不朽。
我们在神圣的祖国面前,
立誓向敌人复仇!
我们渴望珍贵的自由,
决心要为它而战斗!
接着,他又写下最后一行——第五行歌词,在情绪激荡之中一气呵成,词曲配合极为完美。东方破晓之前,这支不朽名曲已告完成。鲁日吹灭了灯,扑倒在床上。方才有什么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把他高高地举起来,直抵他的感官从未感受到的神圣之境,现在有什么东西把他抛下来,让他坠入懵懂的极度疲惫。他沉沉昏睡,睡得像死了一样。确实,他心里的创造者、诗人、守护神又都死了。可是,在神圣的陶醉中,奇迹确曾降临在这沉睡者身上,已完成的作品就在桌上,它已和此人分离。如此迅速、如此完美地创作一首歌的词曲,在世界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 宴会上,一个名叫米雷的蒙彼利埃大学医学院学生突然把玻璃杯往桌上一放,站了起来。全场寂静,所有的人都望着他,以为他要演讲、要致辞。但这个年轻人并没有发表讲话,而是高高举起右手挥舞着,开始唱一支歌,一支新的歌,一支大家都陌生,谁也不知道怎么到他手里的歌。“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电光石火间,犹如火星落进火药桶,情感和意志,这永恒的两极碰在一起。所有这些明天就要出发,准备为自由而战、为祖国献身的年轻人感到这支歌的歌词表达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意志和他们最根本的思想。这支歌的节奏不可抗拒地使他们全体感到极度兴奋,无一例外。每一诗节都受到欢呼,人们再三地不断要求再唱一遍这支歌,这支歌的曲调已经成为他们自己的了,大家唱着它,激动地跳起来,举起酒杯,雷鸣般地同声高唱着:“公民们,武装起来!公民们,投入战斗!”人群从街上好奇地挤过来听他们如此热情澎湃地在这里唱些什么,很快也跟着唱起来。第二天,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唱这支歌,新印的歌片儿使这支歌广为流传。7月2日五百名志愿者出发时,这支歌和他们一起前进。当他们在公路上感觉疲劳,当他们的步伐变得疲软无力的时候,只要有人唱起这支歌,那鼓舞人心的节拍就会给他们增添新的力量。行军经过一座村庄的时候,农民们、村民们惊讶、好奇地聚在一起,他们放声齐唱这支歌。它已成为他们自己的歌,他们不知道这支歌原来是为莱茵军而作的,也不知道它的作者是谁、什么时候创作的,便把它拿过来作为自己营的营歌,作为他们生与死的信条。这支歌是他们的,如同那面军旗属于他们一样,他们要在热情的进军中把它传遍世界。
滑铁卢决定胜负的一瞬
拿破仑 1815年6月18日
命运之神向强者和强暴者迎面而来。他多年奴隶般地俯首听命于恺撒、亚历山大、拿破仑等人,因为他喜爱同他一样不可捉摸的强力人物。
然而有时,虽然在任何时代都极为罕见,他会出于一种奇特的心情,投入平庸之辈的怀抱。有时——而这则是世界史上最令人惊讶的瞬间——命运之线掌握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手里足有一分钟之久。这时,参与英雄豪杰们的世界游戏所承担的重任总是使这种人感到惊骇甚于感到幸福,他们几乎总是颤抖着与投向他们的命运失之交臂。极少有人能抓住机遇而平步青云,因为大事系于小人物仅仅一秒钟,谁错过了它,便永远不会有第二次恩惠降临在他身上。早晨9点,部队还没有全部集结。三天豪雨浇软了地,增加了行军的困难,妨碍炮兵转移。太阳渐渐露出来,在凛冽的寒风中放射光芒,但这不是奥斯特里茨明丽的令人幸福的阳光,而是北方的阳光,只闪烁着阴郁的淡黄色光晕。部队终于准备就绪,大战开始前,拿破仑再次骑上他那匹白马,巡视前线。战旗上的雄鹰像在狂风中低低地翱翔,骑兵威武地挥舞战刀,步兵用刺刀挑起他们的熊皮军帽向皇帝致敬。战鼓齐鸣,鼓声震天,所有军号一齐向统帅吹出欢乐的号声,但是所有这些闪光的声响,全都淹没在七万士兵洪亮的嗓音同时高呼、如同滚雷一般响彻各个师团上空的“皇帝万岁”的欢呼声中。
在拿破仑二十年的军事检阅中,再没有比这最后一次更壮观、更充满狂热的激情了。欢呼声刚刚消失,11点——比预定时间晚了两小时,致命的两小时!——炮手奉命轰击山冈上穿红色军装的英军。随后,“勇士中的勇士”内伊率步兵向前推进,拿破仑决定性的时刻开始了。这场战役已被描写过无数次了,然而对战场上令人激动的变化的描绘总是能引起人们阅读的兴趣,人们一会儿读瓦尔特·司各特描画的宏伟场面,一会儿读斯丹达尔撰写的插曲。这场血战是伟大的,无论是从近处看还是从远处看,也无论是从统帅所在的山冈上看还是从铁甲骑兵的马鞍上看,都是多姿多彩的。这是扣人心弦的艺术作品,是面临灭顶之灾的顷刻惊骇和希望无数次交替的戏剧,且由于欧洲的命运系于此个体的命运而成为真正悲剧的典范,这是拿破仑生涯中最为奇特的烟火,壮观犹如一枚火箭再次升上高高的天空,然后颤抖着坠落下来,永远熄灭。
从上午11点至下午1点,法军攻占高地、村庄和阵地,又被赶跑,接着又冲上去,空旷、泥泞的山冈上已经覆盖着一万多具尸体,除了疲惫,双方还什么都没有得到。双方军队都已疲乏不堪,双方统帅都深感不安。两人都明白,谁先获得增援,胜利就属于谁。威灵顿盼布吕歇尔来援,拿破仑盼格鲁希到来。拿破仑一再神经质地举起望远镜,一再派出传令兵前往格鲁希处,元帅若能及时赶来,奥斯特里茨的太阳将会又一次照亮法兰西的天空。格鲁希想了一秒钟,这一秒钟决定了他的命运,也决定了拿破仑的命运和世界的命运。在滑铁卢附近一家农舍里的这一秒钟,决定了整个19世纪,而这一秒钟却取决于一个相当勇敢却又相当平庸的人的嘴巴,这一秒钟掌握在一个神经质地遵循皇帝一纸命令的人手中。如果格鲁希当时能鼓起勇气,敢于相信自己和相信确实无误的迹象,违抗皇帝的命令,法兰西就获救了。但是这个唯唯诺诺的人,一向服从命令而不听从命运的呼唤。
就这样,格鲁希一挥手断然拒绝了。不,这么个小小的军团再兵分两路,太不负责任了。派他执行的任务只是追踪普鲁士人,他拒绝违背皇帝的命令行事。军官们闷闷不乐,一声不吭。他的周围出现一片寂静。而决定性的一秒钟就在这寂静中流逝,此后无论何种言辞和行动都永远无法再把握住这一秒钟。威灵顿胜利了。
部队继续前进,拉热尔、旺达姆愤怒地挥舞拳头,不久格鲁希心里就感到不安,而且越来越没有把握:因为很奇怪,普鲁士人一直不露面,显然他们已改变了往布鲁塞尔的方向。不久,信使报告,有可疑的迹象表明普军的退却已转变成为向战场的侧翼进军。还有时间让部队急行军去支援皇帝,格鲁希等待皇帝叫他返回的命令,越等越不耐烦。但他没有等到任何消息,只有远处传来的沉闷的炮声滚过震颤着的大地:这是投掷在滑铁卢的铁色子。英军刚刚大败拿破仑,一个当时几乎没有什么名气的人便乘一辆特快马车驰向布鲁塞尔,又从布鲁塞尔飞驰到海边,有一条船在那里等候他。他扬帆渡海,要赶在政府信使之前到达伦敦。他如愿以偿了,由于拿破仑覆灭的消息尚不为人所知,他做了大宗证券投机买卖,以这独具慧眼的举措一举建立了另一个帝国,另一个王朝。此人就是罗斯柴尔德。次日,英国得知胜利的消息,巴黎的富歇,这个永远的叛徒也收到战败的消息,在布鲁塞尔和德国,胜利的钟声响彻云霄。
只有一个人直到第二天依然对滑铁卢最后的结局一无所知,尽管他距离那决定命运的地方不过四小时路程。此人就是不幸的格鲁希,他仍然严格遵从追击普鲁士军队的命令——按原定计划行事,坚定不移。可是奇怪,哪儿都看不见普鲁士人的影子,这使他心中忐忑不安。从不远处传来的大炮轰鸣声越来越响,仿佛在向他们求救。他们觉得大地在颤抖,觉得每一发炮弹都击中他们的心坎。现在大家都知道这不是什么遭遇战,一场大战已经打响,大决战已经开始。
格鲁希心神不宁,策马走在他的一群军官中间。他们避免同他讨论问题,因为他们的建议已被他拒绝。
当他们终于在瓦弗附近遇到一支普鲁士军队——布吕歇尔军后卫的时候,他们以为获得了一个挽救的机会,便发狂似的向普军防御工事冲去。热拉尔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所驱使,仿佛为求一死,奋勇当先。一颗子弹击中了他,大声疾呼的告诫者倒了下去,永远不会说话了。夜幕降临时他们袭击了那个村子,但是,他们觉得打败这支小小的后卫部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战场那边突然变得寂静无声。令人惊恐的沉寂,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一种阴森恐怖的死一般的静默。他们全都觉得隆隆的炮声甚至比这令人心神不安的不确定状态要好一些。滑铁卢大战想必结束了,格鲁希终于收到拿破仑从滑铁卢写给他催促救援的字条,但为时已晚!看来大战一定已经结束了,可是,谁获胜了?他们通宵达旦地守候。徒劳!没有一个使者从那边过来。似乎大军把他们忘了,他们仿佛毫无意义地置身于一片朦胧的空间。早晨,他们离开宿营地,继续行军,疲惫不堪,其实早已意识到他们所有的行军和演习都已变得毫无意义。上午10点,终于有一个大本营的军官骑马飞奔而来。众人扶他下马,连珠炮似的向他发问。但他面如死灰,鬓毛湿漉漉的,由于超乎常人的劳累而颤抖着,结结巴巴地只吐出一些教军官们听得莫名其妙的话。他们听不懂这些话,也不愿意听懂这些话。他说不再有皇帝了,不再有皇帝的军队了,法兰西完蛋了。
他们只把他当作一个神经错乱的醉鬼,不过,他们一点一滴地从他嘴里掏出了全部真相,听到了那令人沮丧的几乎使人瘫软的报告。格鲁希面色苍白,浑身颤抖,撑在军刀上。他知道,他杀身成仁的时刻到了。他毅然决然挑起重担,承担起全部罪责。拿破仑的这个唯命是从、优柔寡断的部下在那伟大的一秒钟贻误了战机,此刻又成了一个堂堂男子汉,几乎像一位英雄,敢于直面迫近的危险。他立即召集全体军官,双眼饱含愤怒和悲怆的热泪,发表简短讲话,既为自己的优柔寡断辩解,又责备自己。昨天还对他愤懑不已的军官们默默地听着。每个人都可以谴责他,都可以夸耀自己当时比他有见识,但这话没有一个人敢说,没有一个人愿说,他们沉默着、沉默着,极度的悲伤使他们说不出话来。
恰恰在被他耽误的那一秒钟之后,格鲁希为时太晚地显示出他的全部军事指挥能力。在他恢复了自信而不再仅仅依照命令行事的时候,他的深思熟虑、精明、谨慎和认真,所有这些伟大的品德,全都清楚地表现出来。在被敌人五倍于自己的兵力包围下,他率领部队突围撤退,没有损失一兵一卒,没有丢失一门大炮,拯救了法兰西,拯救了帝国最后的一支军队,表现出高超的战术水平。但当他返回时,那里已经没有皇帝向他表示感谢,没有敌军与他对垒。他来得太晚了,永远太晚了!尽管他的地位在上升,尽管他被任命为总司令、法国贵族院议员,在每一个职务上都表现出魄力和才干,但任何东西都无法赎回他原可充任命运的主人却无能为力的那一瞬。
难得降临尘世的伟大的一秒钟,他对不恰当地被召唤来但不善利用他的人的报复就是这么可怕。一切市民的品德,小心、服从、热忱和谨慎,全都熔化在命运降临时那个伟大瞬间的烈焰中而于事无补。此一瞬间只要求天才,并将他塑造成为永恒的形象,此一瞬间鄙夷地将犹豫不决者拒之门外。他,大地的另一尊神,他火热的手臂只将英勇无畏者高高举上众英豪的天空。
黄金国的发现
约·奥·苏特尔 加利福尼亚 1848年1月
1834年,一艘美国轮船从哈弗尔驶往纽约。几百个穷困潦倒的乘客里面有一个名叫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的人,此人三十一岁,原籍巴塞尔附近的吕嫩贝尔格,为逃避被几个欧洲法庭指控为破产者、窃贼、伪造证券者,他干脆扔下妻子和三个孩子,用一张伪造的身份证在巴黎搞到一笔钱,匆匆越洋去寻找新生活。7月7日,他在纽约上岸,在那里待了两年,做过各种各样的营生,当过打包工、药房老板、牙医,卖过药,开过小酒店。终于开了一家客栈,可以大体安定下来了,他却又把它变卖掉,追随当时的一股狂潮,前往密苏里州。他在那里当农民,短短时间内便有了一笔小小的财富,满可以平静地过日子了。但是,总有人群从他的住房旁边经过,皮货商人、猎人、冒险者、士兵,他们从西部来,到更远的西部去。渐渐地,“西部”这个词具有了一种魔力。起初,人们只知道那里是草原,茫无际涯、几天甚至几星期看不到人烟的大草原,只有被红皮肤土人追逐的浩浩荡荡的野牛群,然后是无法攀缘的巍峨的群山,之后终于是那谁都不甚了解的另一方土地——未开发的加利福尼亚,它那神奇的富饶人人夸耀。在这片土地上,流淌着牛奶和蜂蜜,只要想要,人人可以自由地取用——只是路途遥远,无穷无尽地遥远,要到达那里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然而,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身上有探险者的血液,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耕种肥沃的田地对他没有吸引力。1837年的一天,苏特尔卖掉田产家业,用车辆、马匹和野牛群装备了一支探险队,从因德彭登斯堡向未知的国度进发了。1848年1月某天,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的一个细木匠詹姆斯·威尔逊·马歇尔突然激动地跑到他家里,无论如何要和他谈谈。苏特尔十分吃惊,昨天他刚刚派马歇尔去科洛马农场,想在那里建一个新的锯木厂。眼下此人擅自回来,站在苏特尔面前激动得不住颤抖,把他推到房间里去,关上房门,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掺杂着一些黄色颗粒的沙子,说他昨天挖土时发现了这种奇特的金属,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相信这是金子,但其他人都嘲笑他。苏特尔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他把那些黄色颗粒拿去做试验:确实是金子。他决定第二天马上骑马和马歇尔一起去农场,可是木匠师傅是染上这种不久便震撼世界的可怕的淘金热的第一人,他在得到证实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在暴风雨中连夜骑马赶回去了。
次日早晨,苏特尔来到科洛马,他们堵塞水渠,检查沙子。只要用一个筛子稍稍来回摇晃几下,晶亮晶亮的金粒就留在了筛网上。苏特尔召集那几个白人,要他们发誓在锯木厂竣工之前绝不泄露此事,然后神色严峻地骑马返回农场。他思绪起伏,心潮澎湃,就记忆所及,他还从来没听说过金子在地里埋得这么浅,这么轻易就能拿到手,而这块土地是他的,是他苏特尔的财产。一夜之间似乎跃过了十年:如今他是世上最富有的人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不,他是这个地球上最贫困、最可怜、最失望的乞丐。过了八天,这个秘密泄露出去了,一个女人——总是女人!——把这事讲给一个过路人听,还给了他几粒金子,接着发生的事情可谓空前绝后。苏特尔手下的男人通通扔下手头的工作:铁匠离开锻铁场,牧人离开畜牧群,葡萄农离开葡萄园,士兵扔下步枪。为了沙里淘金,他们通通随手抄起筛子和平底锅,发疯似的朝着锯木厂狂奔。一夜之间,整片土地被弃置:没人挤奶的奶牛吼叫着倒在地上死掉;围在牛圈里的野牛群冲垮牛圈栏,践踏庄稼地;庄稼熟了,烂在地里;奶酪厂不开工,仓库倒塌,庞大事业的巨大驱动装置停止运转了。潮水般的电报越过陆地,越过海洋,宣布黄金唾手可得的佳音。人们从城镇、港口蜂拥而来,水手离开他们的船只,政府官员离开他们的岗位,长长的无尽的行列,步行的、骑马的、乘车的,从东方来,从西方来,不绝于途。狂热的掘金者简直像一群大蝗虫铺天盖地而来,这群不受管束的暴徒,在这片兴旺发达的殖民地到处横冲直撞,他们不知法律为何物,只相信自己的拳头,不尊重命令,只敬重手枪。在他们眼里,一切都是没有主人的,没有人敢顶撞这些亡命之徒。他们屠宰苏特尔的母牛,为了给自己造房子,拆毁他的仓库,践踏他的庄稼地,偷走他的机器——如同迈达斯国王窒息在自己的黄金里面,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一夜之间变得和乞丐一样贫穷。
这一前所未有的淘金狂潮愈演愈烈。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世界,仅从纽约就有上百条船起航,1848年、1849年、1850年、1851年,从德国、英国、法国、西班牙,年年都有大批冒险家蜂拥而至。有些人绕道荷恩角前往,但最迫不及待的那些人还嫌这条路过于漫长,于是他们选择经由巴拿马地峡这条更危险的路。一家行事果断的公司迅速在地峡修筑一条铁路,施工过程中数千工人死于热病,而这只不过是为了让那些迫不及待的人节省两三个星期时间,早日得到黄金。众多商旅队、不同种族的人、操各种语言的人,横穿大陆,络绎不绝,所有这些人都在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的土地上挖金子,仿佛挖掘的是他们自己的土地。旧金山属于苏特尔,这是由政府在文件上盖了印加以确认的。然而此时,在以梦幻般的速度升起一座城市的这块土地上,外来者互相出售和购买他的田产、土地,他的王国——新赫尔维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黄金国”“加利福尼亚”这些充满魔力的字眼。判决终于在1855年3月15日宣布,公正廉明的法官、加利福尼亚州最高行政长官汤普森承认了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对土地拥有完全合法和不可侵犯的权利。
这一天,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达到目的了,他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不,不对。他是最穷的乞丐,最不幸、最倒霉的人。命运又和他开了一次最要命的玩笑,一次永远把他打倒在地的玩笑。判决的消息一传开,便在旧金山和整个加州引发了一场大风暴。一万人聚集起来闹事,这些财产受到威胁的人和街上的歹徒、打劫成性的地痞流氓联合起来,冲进法院大楼,纵火焚烧,寻找法官,企图对他动用私刑、拷打他。成千上万人浩浩荡荡前去洗劫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的全部家产。苏特尔的长子被匪徒逼得开枪自杀,次子惨遭杀害,第三个儿子逃了出去,溺死在回国途中。新赫尔维特成了一片火海,苏特尔的农场全部毁于大火,葡萄园遭到践踏、毁坏,他的家具器皿、珍品收藏和钱财被抢劫一空,暴怒人群的无情打击使一个巨富之家变得满目疮痍,苏特尔自己也险些丧命。
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再也没能从这次打击中恢复过来。他的事业毁了,妻子儿子都死了,他精神错乱了,只有一个念头还不时地浮现在他那业已迟钝的脑子里:找回公道,打官司。
壮丽的瞬间
陀思妥耶夫斯基,彼得堡,谢苗诺夫斯基校场 1849年12月22日
- 黑夜,他们将他拽出睡梦,
地牢里军刀叮当叮当响,
几个声音发号施令;朦胧中
恐怖的黑影幽灵似的闪动。
他们推他朝前走。
深深的走廊,
又长又暗,又暗又长。
门闩吱吱叫,小门嘎嘎响;
于是他感觉到天空和冰冷的空气。
一辆马车等候着,一座会滚动的墓穴,
他被急匆匆推了进去。
他旁边有九个同志,
戴着沉重的镣铐,
脸色苍白,默默无语;
谁也不开口,
每个人都感觉到
这辆车要送他去哪里,
脚底下车轮滚滚,
轮辐间就是他们的生命。
- 转眼间,
哥萨克士兵已快步上前,
给他蒙上对着步枪的双眼。
此时——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在他失明之前的最后一瞬,
他的目光贪婪地攫取
天空展示给他的那一小角世界:
晨曦中他见教堂烈焰腾空,
一如为了永生的最后晚餐,
神圣的朝霞布满教堂,
霞光把它映照得一片通红。
他带着骤然涌起的幸福感去捕捉它,
一如捕捉死神后面上帝的生命……
这时,他们用黑夜蒙住他的目光。
然而在他体内
热血开始奔流,色彩缤纷。
从明镜似的潮水
从鲜血中升腾起
形象的人生,
他感觉,
在这受刑前的一秒钟,
如烟往事
一一涌上心头:
他整个一生重又苏醒,
浮现心中历历如画;
失去了的童年,苍白而又灰色,
父亲和母亲,兄弟,妻子,
三段友情,两杯欢乐,
一场荣华梦,一束羞辱;
失去的青春的画卷
沿脉管火热地展开,
他又一次在深心之中感受到他的整个存在,
一直到他们将他绑到行刑柱上的
那一秒钟。
随后一种忧思
乌黑而沉重地
把它的阴影罩上他的灵魂。
这时
他觉得有个人向他走来,
乌黑的缄默的脚步,
近了,很近了,
那人的手按在他的心口,
心越跳……越无力……甚至完全不跳了……
再过一分钟——便万事皆休。
哥萨克士兵
在那边排成射击队形……
挥动皮带,拉开扳机……
鼓声咚咚几乎震裂空气。
这一秒钟长如一千年。
这时有人大喝一声:
住手!
军官跨步上前,
挥舞一纸文书,
声音嘹亮清晰,
打破等候的静寂:
沙皇
圣意宽仁,
撤销原判,
从轻发落。
- 他明白,
在这一秒钟里
他成了另一个人,
成了一千多年前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
他同他一样,
自从死神灼热的一吻
便须为苦难而热爱生活。
南极争夺战
斯科特队长 南纬九十度 1912年1月16日
“情绪高涨。”日记这样写道。早晨,他们比往常更早出发,迫不及待地想尽早一窥那可怕而美丽的秘密,这种心情把他们拽出了睡袋。到下午,这五个坚持不懈的探险者走了14千米,欢快地行进在渺无人迹的白色荒原上。现在几乎不可能达不到目的地了,为人类而做的决定性业绩近乎完成了。忽然,伙伴之一的鲍尔斯变得神色不安。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无边无际的雪原上的一个很小的黑点。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测,但是他们的心里都颤抖着同样可怕的念头:很可能是人的手在这里竖起了一个路标。他们故意竭力互相安慰,他们对自己说——就像鲁滨孙在海岛上发现别人的脚印时,起初总想把它看成自己的脚印那样——这必定是冰上的一道裂缝,或者是什么东西的倒影。他们心神不宁地走上前去,依旧不断地互相哄骗,其实大家对事实真相都已了然于胸:挪威人阿蒙森已经走在他们前面了。
不久,他们发现雪地上插着一根滑雪杆,上面高高地系着一面黑旗,周围雪地上有滑雪板滑过的痕迹和狗的爪印,这分明是别人放弃的宿营地。严酷的事实粉碎了他们最后的怀疑:阿蒙森在这里扎过营。几千年来没有生灵存在的南极,几千年来,也许自太古以来都不曾被尘世的目光窥见过的南极,在极短暂的时间内,即在十五天内,两次被人发现,这在人类历史上是极不寻常的,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他们是第二批到达的人——几百万个月的光阴流逝,他们仅仅来晚了一个月——他们成了第二批,对人类来说,第一意味着一切,第二则什么都不是。这就是说,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忍受匮乏成了可笑之事,几星期、几个月、几年怀抱希望简直就像发疯。“忍受千辛万苦,饥寒交迫,种种痛苦,所为何事?”斯科特在他的日记里写道,“无非为了实现梦想,现在美梦结束了。”他们热泪盈眶,尽管十分疲劳,依然夜不能眠。他们本来是想要欢呼着冲上极地的,现在却闷闷不乐,失去了希望,像被判了刑的犯人向着极地做最后的进军。没有一个人试图安慰另一个人,他们默默无言迈着沉重的脚步艰难前进。1月18日,斯科特上校和他的四个伙伴抵达极地。在他之前已经有人来过,因而极地的景象没有给他留下强烈的印象,他漠然的眼睛只看到一片悲凉。“在这里能看见的一切和最后几天令人毛骨悚然的单调毫无区别”,这就是罗伯特·福尔肯·斯科特描绘的南极的全部景象。他们在那里发现的唯一奇特的东西并非大自然所塑造的,而是出自敌人之手:阿蒙森的帐篷和放肆地、充满胜利喜悦地在被人类攻占的壁垒上空哗啦啦地飘扬的挪威国旗。那里有一封占领者的信留给随后踏上这块土地的素昧平生的第二人,请他把这封信转交给挪威的哈康国王。斯科特慨然接受嘱托,决心忠实地履行这一极其艰巨的义务:在世界面前为他人的丰功伟绩做证,而这个事业正是他自己热烈追求、力图完成的。
他们伤心地把英国国旗,这“迟到的联合王国国旗”,插在阿蒙森胜利的标志旁边,然后离开了那“辜负了他们的功名心的地方”。寒风从他们身后袭来。斯科特在他的日记里写下不祥的预感:“我害怕回去的路。”在寂寞地面对虽然看不见但近在咫尺的死神时,外面的风暴像个疯子般撞击着薄薄的帐篷,海军上校斯科特回想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在这从来没有人声冲破的极度的冰冷沉寂之中,他悲壮地意识到自己对民族、对全人类的感情。心灵深处的幻影召唤由于爱、忠诚和友谊而同他联系在一起的人的影像来到这白色荒漠,他要同他们说话。斯科特上校用冻僵的手指在濒临死亡的时刻给他挚爱的所有活着的人写信。
这些书信是十分奇妙的。面对死神,这些信里没有一丝一毫渺小的哀伤,字里行间似乎吹进了这没人居住的天空水晶般澄澈的空气。信是写给几个人的,却是说给全人类听的。它们是写给一个时代的,但又是万古长存的。
他给妻子写信,提醒她要照顾好他最宝贵的遗产——他的儿子,提醒她主要注意不要让儿子变得懒散软弱。他在完成了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业绩后做了这样的自白:“你知道,我必须强迫自己努力奋斗——以前我总是喜欢懒散。”离死只差毫厘了,他还为自己的决定感到自豪而不是悔恨,“关于这次旅行,我能和你讲什么呢?它比起舒舒服服待在家里好多了!”
他以最忠诚的心给和他共患难、一同遇难的朋友的妻子和母亲写信,为死难者的英雄气概做证。他自己是一个行将死去的人,还以超乎常人的坚强意志安慰他的伙伴的遗属,说这样的时刻是伟大的,这样死去是值得纪念的。
他给朋友们写信。他谦逊地谈到自己,但对整个民族感到无比自豪。他说,此时此刻,他以自己是这个民族的儿子——当之无愧的儿子而感到欢欣鼓舞。“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伟大的发现者,”他写道,“但是我们的结局将证明我们的种族的勇敢精神和忍受力并未消失。”死神迫使他写出了男子汉的倔强和心灵的羞涩使他一生中没能说出的友谊的自白,“您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仰慕、最挚爱的人,”他在给他最好的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但我一直无法向您表示您的友谊对我意味着什么,因为您给予我的太多太多,而我却没有什么可以奉献给您。”
他的最后一封信是写给英国的,这是他所有的信件中最美的一封。他觉得有必要为他在这场事关英国荣誉的斗争中,并非由于自己的过失而招致的失败辩解。他一一列举和他作对的种种偶然事件,以濒死者惊人的激情大声疾呼,吁请所有英国人切勿抛弃他的亲属。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息,他所想的远不只是他个人的命运。他最后的话不是谈他自己的死,而是关于他人的生活:“恳请你们千万照顾我的亲人!”这后面都是空白的信纸。
斯科特的日记一直写到最后一刻,写到手指冻僵,笔从手上滑落下来。他希望有人能在他的尸体旁发现这些足以为他和英国民族的勇气做证的纸页,这个希望支持着他做出如此超人的努力。最后一篇日记是他用已经冻坏了的手指颤颤悠悠地写下的心愿:“请把这日记交给我的妻子!”但随后他又冷酷地明白无误地把“我的妻子”画掉,在上面写上“我的遗孀”这可怕的字眼。看似徒劳之事,再次结出硕果,被耽误的事情化作对人类的大声疾呼,呼吁人类集中精力去完成未竟之业。在壮烈的搏击中,英勇的死,死犹胜生,奋发向上直抵无穷的意志将会从失败中复活。因为只有偶然成功和轻易得手才会燃起人们的虚荣心,而一个人在和强大的、不可战胜的命运抗争中倒下去时最能显示他高尚的心灵:诗人有时也创作这种亘古以来一切悲剧中最壮美的悲剧,而生活却上千次创作了这样的悲剧。
封闭的列车
列宁 1917年4月9日
上百万颗毁灭性的炮弹在世界大战时投射出来,工程师们在设计重量更重、破坏力更大、射程更远的炮弹。但是在现代历史上没有一颗炮弹比这趟列车射得更远、更能决定命运了。这趟装载着这个世纪最危险、最坚定的革命者的列车,此刻正从瑞士边境呼啸着穿越德国,前往彼得堡,到那里去炸毁时代的秩序。
这颗独特的炮弹——一趟有二等和三等车厢的列车——在戈特马丁根停在线路上,妇女和孩子乘二等车厢,男人们乘三等车厢。一条粉笔线标明是中立区,它把俄国人的领地与两个德国军官的包厢分离开来,这两个军官是陪同运送这批活生生的烈性炸药的。列车没有发生任何情况,滚滚向前,穿越黑夜。只是在法兰克福时突然拥来一群德国士兵,他们听到俄国革命者穿越德国旅行的消息。他们,还有德国社会民主党人,想与这些旅行者进行交谈的企图都被拒绝。列宁知道得很清楚,哪怕他在德国土地上与一个德国人说上一句话,也会遭到怀疑。在瑞典,他们受到了隆重的欢迎。他们饥肠辘辘地扑向瑞典的餐桌,瑞典人提供的丰美早餐对他们来说如同难以置信的奇迹。随后,列宁才换掉那双笨重的矿山鞋,让人给他买了一双新鞋和几件衣服。俄国边界终于到了。列宁在俄国土地上的第一个举动是独具特色的:他不是去看人,而是扑到报纸上。他已经有十四年不在俄国了,他没有看到土地、国旗和身穿制服的士兵。但这个有着钢铁般意志的思想家不像其他人那样热泪盈眶,不像女人们那样去拥抱惊恐得莫名其妙的士兵。报纸,首先是报纸,《真理报》,去检查它们,看每一页是否坚决地站在共产国际的立场上。他愤怒地揉碎了报纸。不,不够,还一直是些没用的废话,还一直是些爱国主义的陈词滥调,还一直不完全是他的纯粹的革命思想。他感到,他回来得正是时候,去扭转舵轮,去实现他的理想,胜利或者失败。但是他能做到吗?最后的不安,最后的担心。米留可夫不会在彼得堡——那时还叫这个名字,但不会太久了——让人把他逮捕吗?前来车厢迎接他的朋友们,加米涅夫和斯大林,在阴暗的三等车厢里——灯光暗淡,一片朦胧——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神秘的微笑。他们没有回答,或者他们不想回答。
然而,现实做出的回答却是闻所未闻的。当列车驶入芬兰火车站时,巨大的广场上挤满了数以万计的工人,擎着各式各样武器前来保护列宁的人群在等候这个流亡归来的人。《国际歌》呼啸而起。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现在走出了车厢,这个前天还住在修鞋匠家中的男人,被上百只手抓住,举到了一辆坦克上面。大楼上、要塞上的探照灯朝他扫了过来,他在坦克上向人民做了他的第一次讲演。大街震颤起来,不久“震撼世界的十天”开始了。炮弹发射出去了,一个帝国、一个世界被摧毁了。
生物学
《普通高中教科书·生物学》是依据2017年修订的高中课程标准编写的教材,供高中阶段学生学习使用。本书中每个章节都有一段章首语,以诗意的语言咏唱生物学世界的神奇,在我看来,是兼具科普性和文学性的片段佳作。此外,该系列教科书注重在讲解知识的同时介绍生物学史,让学生更加了解学科发展脉络,并针对其中出现的有趣的科学争端有特别介绍,这很能在潜移默化中培养学生在学习过程中主动发现问题和协作解决问题的科研精神。鉴于此,我对以上内容精心整理后摘录。
- 走进细胞
每一个生物科学问题的答案都必须在细胞中寻找。
——威尔逊
- 组成细胞的分子
阐明生命现象的规律,必须建立在阐明生物大分子结构的基础上。
——邹承鲁院士
- 细胞的基本结构
我确信哪怕一个最简单的细胞,也比迄今为止设计出的任何智能电脑更精巧。
——崔中和院士等主编《细胞生物学》
- 细胞的物质输入和输出
掌控着道道闸门,驱动着各式舟车。
输入输出中忙碌,被动主动间选择。
生物大分子铸就,神奇的生命之膜。
- 细胞的能量供应和利用
新叶伸向和煦的阳光,
蚱蜢觊觎新叶的芬芳。
它们为生存而获取能量,
能量在细胞里流转激荡!
- 19世纪,关于酶本质的探索随着酿酒业的重要地位而兴起。
1857年,巴斯德发现酵母菌在酿酒发酵中的作用。巴斯德认为没有活细胞,糖类不可能变成酒精;李比希则认为是酵母菌体内的物质在发挥作用。两观点争执不下。之后,毕希纳用不含酵母菌细胞的提取液完成发酵,支持了后者的观点。
而提取液中发挥作用的物质,就是酶。然而关于酶究竟是什么,仍是未解之谜。
随着技术发展,到1917年,萨姆纳决定从富含脲酶的刀豆中提取纯酶。他经历了多次失败,终于在1926年的一天清晨惊喜发现提取液中出现了脲酶纯结晶。他后来又用多种方法证明了脲酶是蛋白质,为之后相继发现更多酶也是蛋白质开了先河(少数酶是RNA)。
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马克思
- 细胞的生命历程
鲜花吐蕊,绿叶葱茏,
抑或花瓣凋落,枯叶飘零,
展示着个体的生命现象,
折射出细胞的生命历程。
- 寂寂无闻时就敢于挑战世界权威,名满天下时仍然只专注绿野田园,这一切只因为心中有毕生追求的梦想——让所有人远离饥饿。袁隆平院士将全部心血倾注于杂交水稻事业,为中国乃至世界的粮食生产作出了重大贡献。
“杂交水稻自1976年大面积推广以来,已累计推广80亿亩,累计增产稻谷6000亿千克以上,被誉为‘第二次绿色革命’。”
“虽然发现‘野败’的过程十分艰辛,但我们一直很有信心。因为我们的研究方向很明确,我们也具备专业知识,知道如何分辨雄性不育植株。因此,当遇到‘野败’时,我们就能一眼识‘宝’。能够成功地发现‘野败’,绝不是什么偶然,而是我们多年来持之以恒、克服种种困难的必然结果。”
“我(关于成功秘诀)的体会就是‘知识、汗水、灵感、机遇’这八个字。知识是创新的基础;汗水意味着任何一项成果都来自深入细致的实干和苦干;灵感是知识、经验、思索和孜孜以求综合在一起升华的产物,它往往在外来因素的刺激下突然产生;机遇看似偶然,但往往又是必然的,机遇总是给有准备的人。自然界的现象也是如此,偶然背后是必然。科学家的任务,就是要透过偶然性的表面现象,找出隐藏在它背后的自然规律。”
我最想对高中生说的话:
山外青山楼外楼,自然探秘永无休。
成功易使人陶醉,莫把百尺当尽头。
——袁隆平
- 遗传因子的发现
八年耕耘源于对科学的痴迷,
一畦畦豌豆蕴藏遗传的秘密。
实验设计开辟了研究的新路,
数学统计揭示出遗传的规律。
- 基因和染色体的关系
基因在哪里?
悠悠百年,寻寻觅觅。
怀疑、争论、推理……
最终是观察和实验,
探明它神秘的踪迹!
- “你若问我怎样去获得这些发现,我会说靠勤奋,靠聪明地运用假设,靠寻觅有利的材料……”摩尔根就是抱着这样的态度,无论对自己的假说,还是对别人的学说,都一概采取依靠事实和运用实验来检验理论是否正确的科学态度。他对于孟德尔遗传定律的确证过程就是最好的例子。最初,摩尔根认为孟德尔遗传定律是正确的,因为它们建立在可靠的实验基础上。后来,由于在自己所进行的实验中没能取得类似的结果,他便对这些定律产生了怀疑。于是,他又勤奋地进行了一系列实验。当大量的果蝇实验结果确证了孟德尔的定律之后,他不仅承认,而且还发现了基因的连锁互换定律。
由于在染色体遗传理论上的杰出贡献,摩尔根荣获1933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成为第一位以遗传学领域的贡献而获得这一奖项的科学家。
- 基因的本质
揭秘基因的化学本质,
解析DNA的优美螺旋,
验证DNA的精巧复制,
测读ATGC的生命长卷。
回响着不同观点的争论,
传颂着合作探究的典范!
- 基因的表达
生命的图案,扑朔迷离;
从信息到物质,从蓝图到现实,
繁复、简约,粗放、精细,
是谁创造出,如此的和谐与统一?
- 基因突变及其他变异
遗传造就生命延续的根基,
变异激起进化的层层涟漪。
研究遗传变异的分子机制,
为人类健康增添新的助力
- 生物的进化
远去了“贝格尔”的帆影,
无涯是进化论的航程。
拨开那亿万年的迷雾,
寻觅着生命史的真容。
- 人体的内环境与稳态
无论春夏秋冬,风云变幻,
它却总是轻波微澜。
稳态是生命系统的特征,
也是机体存活的条件。
它让每一个细胞分享,
又靠所有细胞共建。
- 神经调节
是重帘低垂抑或星云闪亮,
不,是脑细胞织就信息之网。
万千信息在此传输交汇:
调节着机体的稳态,
更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 体液调节
它是细胞分泌的物质,
又是细胞行动的号角;
它维持机体的协调和稳态,
尽管微量,却精准、高效。
- 免疫调节
它是人体内的护卫队,
日夜巡视,紧张有序。
病菌、病毒,癌变细胞,
都将被它视为“非己”。
细胞战士、分子武器,
让“非己”成分销声遁迹!
- 植物生命活动的调节
唤醒沉睡的种子,
调控幼苗的生长。
引来繁花缀满枝,
瓜熟蒂落也有时。
靠的是雨露阳光,
离不开信息分子。
- 种群及其动态
威震山林也有衰亡时刻,
群体共存才有生命长河。
从个体到种群,
从种群到群落,
无不揭示一个道理——
“整体大于部分之和”!
- 群落及其演替
万千种群在这里繁衍,
或许已历经沧海桑田。
捕食、寄生、竞争、共生,
相克相生,相依相伴。
- 生态系统及其稳定性
森林、草原、天地、山川,
地平线之外一片苍茫。
“小小寰球”在宇宙中旋转,
承载着它的生命之网。
- 人与环境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
我们不是继承父辈的地球,而是借用了儿孙的地球。
——布朗
- 中学阶段的学习是为以后打基础的,首先要培养自己的兴趣、爱好。不管做什么工作,一旦有了兴趣,你就会有毅力坚持下去,可以长时间专注于一件事情。同时,要知道兴趣是可以培养的。
其次,我希望年轻人能多一点时间到大自然中去,要多创造一些条件接触大自然。在大自然中,你能发现很多有趣的生命现象,激发你对生活的热爱。我在北大当校长的时候,很多学生喜欢在网上玩“偷菜”的游戏,我就对他们说,你们为什么不能在窗台上养几盆花,种点番茄、辣椒或其他植物,这样,你们就可以知道番茄是怎样生长的。年轻人一定要与现实生活多接触,与生产实践多接触。
再次,不要偏科,每门功课都应认真学好。将来,你可能去当工程师、教师、法律工作者,也可能去做记者,但生物学的基础知识对生活和工作都是需要的。了解生命科学,是未来合格公民所必备的。
——许智宏院士